爱的忏悔——一个真实的故事

  千里明月 ·  2008-05-08 22:53  ·  34155 次点击
【作者】:张明模、谭楷
出狱
清冷的月光使她蜡黄的脸变成了青灰色。早春的寒气漫进了铁窗,她不自主地裹紧了破棉絮。隔壁牢房的咳嗽声渐渐平息下来,女牢静如死水。要是往日,她早已昏睡不醒。然而今夜,她却毫无睡意。因为,明天她就刑满出狱了!
她,范冰,一个现行反革命罪犯,已经在狱中度过了十五年!
白天,她把半月形的破镜擦了擦,镜子里照出一副憔悴苍老的面容。才四十五岁,头发已经花白,高高的前额,已经刻下几道明显的皱纹,一双手关节突出,粗糙得象树皮。她已经记不清十五年前自己是什么模样了。
她不敢回忆。明天,会有人来接吗?也许丈夫肖东会来接我吧!呵,可怜的老头子,已年逾花甲。因为我坐牢连累了他,贬职、下放,文化革命中被折腾得死去活来。他知道我并不爱他,然而,他一生却只钟情于我,心之诚,情之痴,可以说是世上罕见。
也许会是女儿燕燕来接我吧?可爱的小燕子呵,你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听人讲,你的身材、外貌,很象当年的妈妈。最后一次探监是十年前,你哭肿了眼睛,嘶声喊着:妈妈,我要来接你!
或许儿子也会来。儿子也该是小伙子了。可怜的小儿子!妈妈不能忘记你两岁那年,不小心打翻了酒精灯,无情的火焰在你脸颊上留下了疤痕。你十岁便失去了母爱,在你面前,我是罪人!
隔壁的咳嗽声又开始响起来。这是天亮前的信号。“明天,需要我,这就是活着的意义吧。”她想。于是,她开始用那缺了好几道齿的半截赛璐珞梳子梳理纷乱的头发。与家人见面,总要振作一些才好……
走到监狱大门了,眩目的阳光使她睁不开眼睛。她的心怦怦急跳,热血猛冲着太阳穴,仿佛接待室玻璃窗后面有束比阳光更耀眼的目光在注视她。是谁来接她呢?她脸红了。
接待室空荡荡的!没有人接她!
没有人……
她仿佛挨了一闷棍,感到天旋地转。一封词意恳切的信是一个月前发出的,家里的人不会收不到看来,成都那个家已经不再需要她了。
她扛起被盖卷和杂物气喘吁吁,虚汗长淌,吃力地挪动脚步,漫无目的地朝前走。
突然,有人喊:“范姐。”
从墙边上走过来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年龄四十来岁。范冰一眼就认出他是曾在这劳改农场劳改过五年的可耀林。
“范姐,我已经在这里等你三天了。”何耀林不由分说,抓过被盖卷扛到了肩上。
火车咣当咣当摇到后半夜,范冰和何耀林在内江车站下了车。从雨城经成都转到内江,全靠何耀林排队买票,扛行李。此刻,到了何耀林的家门口,已把他折腾得疲惫不堪,一坐在被盖卷上就打起盹来。离天亮还有三四个小时。范冰坐在何耀林身边,打量着这陌生的车站,陌生的天地。她将要在这里生活多久,不知道:怎么生活,不知道。明天的一切,是深不可测的,就象这夜幕下空荡荡的郊野。
洞房枪声
十七岁,少女的春天:美丽的年龄!范冰以优异的成绩高中毕业了。这时,家乡荣县解放,新中国如朝阳初升。范冰报名参军被批准了。离家前夜,她又和同班同学韩光中相会在学校附近的小树林。
一对年轻的恋人憧憬未来,陶醉在初恋的幸福之中。韩光中指点着夜空说:“那是牛郎星,那是织女星,他们在看着我们呢。”
“让他们羡慕我们吧,……”
也许,星光璀灿的春夜已拉开了悲剧的帷幕。
部队开进了靠近大凉山的一座县城。范冰随一支工作队下了乡。范冰吃苦耐劳,泼辣能干,不到一年,她入了党。在一次报告会上,她代表工作队发言,讲得生动活泼,富于感情,博得了与会者的热烈掌声。会后,县委肖书记把她留下来,任命她为县团委书记。
一天,队长徐惠找她谈话,开门见山就问:“你对肖书记印象如何?”
肖书记四十岁,身材颀长,机警干练,有丰富的革命斗争经验……范冰不假思索地答道。“印象不错!”徐惠大喜过望:“太好了,你们俩一个是县委书记,一个是县团委书记,真是天生的一对!”
“你说什么呀!”范冰满脸绯红,“我还小,不想考虑这些事!”
“你嫌老肖年龄大是不是?四十岁,不算大!再说,老肖十几岁就参加革命,几次负重伤,出生入死……”
“我觉得我们没有感情基础。”
“什么基础呵,革命就是基础,共同理想就是基础……”
“徐大姐,你知道,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有,也要服从革命的需要嘛……”
范冰陷入痛苦之中。
不久,预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她从乡下归来,发现自己的床铺空了。徐大姐笑盈盈地走过来,拉着范冰的手说:“小范,向你道喜!你和老肖的事,上级组织已经批准了!”
哭红了眼睛的范冰被推进了新房。范冰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被子,与肖东的被子整整齐齐叠在一起,两只白布枕头亲热地并陈床头,墙上,临时剪贴的大红喜字下面的两个口,真象一对傻子,裂着嘴冲她笑。她木然地倚靠在墙角,咬紧了嘴唇。
肖东抽着烟,情绪有些激动。美貌可爱的小范,今晚就要成为他的妻子了,他深深地爱上了范冰!他知道,范冰并不喜欢他,但他充满自信:感情嘛,总是可以培养的……
范冰掏出手绢来,擦着泪水。肖东轻轻地抚着她的肩头:“小范,早些休息吧!”
范冰象触电似的,肩头一甩,推开了肖东:“别碰我。”
肖东尴尬地退后了。蓦地,他想起了徐惠的话:“女人嘛,只要过上一夜,就会服服贴贴。”于是,象要去夺取一个难攻的碉堡一倦,勇气回到他的身上。他大胆地靠近范冰,粗大的胳膊一下子把范冰揽在怀里,范冰又推又搡,拚命挣扎,终于挣开了肖东的双臂,还没等肖东缓过气来,一支雪亮的小手枪,对准了肖东的胸口。
“范冰,你,你把枪放下!”肖东大惊失色。
“你敢碰我,我就开枪!”范冰毫不妥协地说,一步步地退到门边,准备夺门而逃。
“小范,你应该理解我……我为革命付出了鲜血,作出了那么多的牺牲……难道你就不能为我牺牲……小范,我会对你好的,一千个依你,一万个依你……”肖东几乎用乞求的音调说话,一股沁人肺腑的悲凉使范冰放下了手枪。
“我只希望你依我一条,让我出去……”范冰的语气也柔和多了。
双方默默对持着。
就在范冰转身开门的瞬间,肖东一下子扑过去,象铁箍一样把范冰紧紧抱到怀里。范冰刚喊出一声:“来人,来人……”嘴立即被一只大手堵住了,另一只手正伸向范冰的腰间,范冰趁势一挣,抢先摸到了手枪,肖东的大手随即抓着她的手腕。
“砰——砰——!”慌乱中的范冰,勾动了板机。
枪声,使新娘和新郎都惊呆了。
哨声四起,县公安局长亲自带领部队来到县委住地,一支支火把、手电游龙似地把县委大院团团围住。
范冰的耳朵嗡嗡作响,她脸色煞白,六神无主。肖东镇静自如地走出来,对高举着火把的战士们说:“都回去吧!刚才是我不小心,手枪走了火。”
几天之后,满面泪水的范冰,双目紧闭,象个死人一样接受了肖东的要求。第二年春天,她生下了女儿小燕。一次又一次,她试图说服自己:肖东是好人,纯朴忠厚,又是一位有贡献的老同志……但是,只要想起那迷人的春夜,她就陷入无法自拔的痛苦深渊。
1956年,范冰生下第二个孩子,冷若冰霜的脸上渐渐绽开了笑容。不久,范冰考上了重庆大学。毕业时,肖东已调到铁路局任组织部长,于是,范冰也到机务段,当了车工。
人的内心深处的痛苦是无法永远掩盖的,当连续三年大饥饿来临时,从农村传来的饿死人的消息使范冰忧心如焚,联想到自己的婚姻,她一腔怨愤,写了一封信向肖东发牢骚,信中有这么一句话:“总有一天,我要跟你算帐。”这封没有发出去的信丢失在女厕所,被一位觉悟挺高的同志拾到,交给了保卫部门。那是鼓励说谎、鼓励告密的年代,暴烈的“左”风无情地摧残柔弱的花草:“算帐”二字,分明是配合蒋介石反攻大陆;新婚之夜的所谓“走火”事件又被翻了出来,范冰原来是一条化美女的毒蛇!
肖东心里明白。他拒约离婚,还带着幼小的女儿和儿子三次去探监。但,正如上一次组织决定他结婚一样,这一次组织决定他离婚。
“呜——”车站的深夜,汽笛的长啸声格外凄厉。范冰望着夜空出神。
银河横天,牛郎织女相望。当年幸福地依偎着的那一对年轻恋人到哪里去了?范冰心上的韩光中终身未娶,不幸早逝;留下两鬓飞霜的范冰,眼中闪着滢滢泪光。
赤诚的心
何耀林为范冰找了个工作——给一家饭店洗碗,没有工资,只管吃饭。凄苦的生活中,只有何耀林给她带来温暖。
范冰不会忘记,在雨城劳改农场那段最难熬的日子里,她突然接到两封辗转寄来的信:韩光中死了,母亲死了!一时间,她的精神支柱崩溃了。她悄悄钻进了堆放工具的房间,找到一根结实的绳子,往梁上一挂,——她决计用几分钟的痛苦,尽快结束一生的痛苦……
是何耀林救了她。在以后的日子里,她了解到何耀林曾是某医学院保卫科长,因为包庇了当小偷的弟弟,判刑五年,酿成了千古之恨。
来到内江之后,范冰曾多次劝何耀林找个心地善良的妹子,成个家。可是,每次谈话进入这个主题,何耀林便摇头叹息。对何耀林的心思,她早已看得冰雪透明。她对比她小五岁而又从未结过婚的何耀林,只有,也只能有大姐姐对小弟弟的感激之情。否则,会害了他……
这天,耀林掏出三十元钱,诚恳地说:“范姐,我的心思,你明白,你的心思,我也明白。你丢不开成都那个家,你想念你的女儿、儿子。你带上这点钱去看一看他们吧。如果能在成都住下来,总比在内江洗碗强得多……”
范冰捏着汗渍渍的钱,泪水滴在手背上。
“我是你的妈妈!”
呵,熟悉的小花园,熟悉的小洋楼!一去十五年的范冰,战战兢兢地走了进去。她还记得逮捕她那天,燕燕和明明穿着单薄的衣衫,连爬带滚从床上翻下来,光着小脚丫跑下楼梯,两张小脸吓得煞白,变了形。他们不顾一切地哭喊着:“妈妈——!”“妈妈——!”可爱的孩子,妈妈回来了!范冰一步步踏上了台阶,脚在颤,心在抖。
“你找谁?”有人从背后叫住了范冰。
范冰蓦然回首,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站在面前。姑娘约莫二十多岁,打扮入时,浓黑的秀发托出一张妩媚的脸盘。范冰一怔,认出了她就是自己日盼夜想的女儿小燕。她多么渴望女儿扑过来抱住自己,喊一声“妈妈”。但是,女儿一动不动,一双愠怒的目光,正严厉地审视自己。
“我……我想打听一位朋友……”
“你是从哪儿来的?”小燕显然注视着范冰上身穿的那件劳改农场发的工作服。
“我……我从外地来,我想找肖燕。”
“我就是肖燕……”女儿冷若冰霜。
“啊,你……你是肖燕……小燕,我是你的妈妈,我是范冰!你不认得我了?”范冰终于控制不住感情,一把抓住肖燕的胳膊。
“我没有你这样一个妈妈。”肖燕挣脱了范冰的手,凶狠地吼道:“滚开!”
“小燕!……我想你……妈妈这十几年一直放心不下你和明明。”范冰又拽住了肖燕。肖燕勃然大怒,“啪”的一记耳光打在范冰的脸上。
一记耳光,把十几年来苦苦思念之情,打得无影无踪。范冰觉得脸颊发烫,后背冰凉。
“哼,肯定是从劳改农场偷跑出来的!把她绑起来,送回去。”一个穿着公安制服的年轻人不知何时从屋里走出来,他是肖燕的男朋友。小伙子壮实得象一座铁塔。
“不,我不是跑出来的,我有释放证明书。”范冰恐惧地争辩着。小伙子一把抓住她的手,不容分说,把她按倒在地,手脚麻利地把范冰捆得无法动弹。
“放开她!”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呼喊。
范冰抬起头,看见一位前额光秃、满头白发的老人站在阳台上。当她的目光与之相对时,老人脸上充满了惶惑与凄楚。他,就是肖东!
“放开!”肖东的吼声变得更严厉了。
范冰被松了绑,咽着难以咽下的苦泪走出了那座小院。
抚着手腕胳膊上的血痕,对于昨天的最后一点点依恋已丧失殆尽了。范冰靠在何耀林宽宽的肩膀上哭泣。两个孤单的人,两颗一度冰冷了的心,都需要温暖,需要慰藉。不久,他们举行了婚礼。
血泪忏悔
没有会心的微笑,没有甜蜜的亲吻,没有枕边的絮语,甚至没有用含情的目光看过一眼——这就是肖东曾经得到的范冰。三十年过去了,当他回味起范冰伤心哭泣时说的话:“你……得不到我的心”时,依然有一股苦涩涌上心头。
肖东离休后,常常在冷清得可怕的家中孤坐。他已到古稀之年,人生这部大书他已翻阅到最后的章节,越往后看,他越感到孤独寂寞,越孤独寂寞越思念范冰,越思念范冰越悔恨!
当范冰被捆绑时,他的心都碎了!范冰主动找上门来,在她最需要温暖和扶助的时候,只要他下决心,准会把范冰挽留下来,准能得到自己在个人生活中终身追求的目标——范冰那颗纯洁的心。可是,在范冰抬起头来用凄惶的眼光看他时,他动摇了:他害怕一切平静又会被打破,他没有勇气,没有力量……
儿子肖明的感情风暴使他无法安宁!那一天,儿子回到家里,听说妈妈来过,又被撵走时,气得捶胸顿脚,止不住热泪刷刷地往下淌,冲着低头饮泣的老父亲咆哮:“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小伙子气傻了,气疯了,骑上自行车,迎着漫天冷雨,直奔到火车站,在候车室,在售票处,在熙攘往来的旅客中呼喊。嗓子喊哑了,眼泪流干了。日复一日,肖东听着儿子沉重的叹息。
后来,小燕结了婚,当上了妈妈。生活使她成熟起来,良心的谴责使她痛苦不堪。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一家人都苦苦思念起范冰。经过多方打听,肖东了解到范冰在内江的住处。
范冰与何耀林结婚以后,搬到何耀林所在单位宿舍楼,一年后,她生了一个女儿,取名“丹丹”。一九八0年春天,肖燕带着爸爸和弟弟的重托,来到了内江。这一天,恰好何耀林不在家,肖燕叩响了房门。
“你找谁?”几年不见,范冰又添上了一绺白发,瘦削的脸颊上却呈现出红润。
“妈,”肖燕怯生生地喊了一声,“我是肖燕。”
“你妈早死了。”范冰欲转身关门,肖燕一把拽住门框。
“妈,爸爸和弟弟要我来看你,妈,我有话跟你说!”
不知从哪来的一股力量,范冰用力一推,居然把肖燕推开。就在她关门的瞬间,肖燕伸出一只手,——叭的一声,肖燕的手被压着了。一声尖叫,使范冰的心一颤,就在她迟疑的瞬间,女儿硬挤进屋里来了,声泪俱下地哭喊道:“妈妈,我向你认错!你真的不肯原谅我吗?”
范冰扭头坐在床边,背向着肖燕。
噗通一声,女儿跪在妈妈面前,搂着妈妈的膝盖,放声痛哭:“妈妈!你打我、骂我都可以;你不能不理我呀,妈妈!你有苦……我也有苦呵。小时候,爸爸带我们来探监,我还发过誓,要接你出来……可是,后来……”肖燕诉说着在那不堪回首的年代,父亲、弟弟和她的遭遇,泣不成声,“妈妈呀!我现在当妈妈了,我也在带娃娃,我现在晓得了当妈妈有好辛苦……妈妈,你要原谅我!我是你的女儿,我是你的小燕!……”
范冰双手紧紧捂着脸,瘦削的肩头在抽搐着,女儿字字血泪声声忏悔,已把她的五脏六腑搅翻。肖燕站起来,掏出挎包里的信,递到范冰跟前:“这是爸爸给你写的信……”
好厚一封信!信中写下了一位老人暮年的期望。他恳求范冰回来,带上小丹丹一块儿回来。他还让小燕带上一千元钱,赠给何耀林,补赏这些年来的花销。
小燕去内江之后,肖东食不甘味,睡不安枕,眼巴巴地盼望着女儿能把范冰接回来。他一边抽烟,一边凝神望着写字台。写字台的玻璃板下面,有一张范冰穿军装的照片。那时,范冰留着齐耳朵的短发,脸上带着恬静的微笑,皮带扎得紧绷绷的,小手枪别在腰间,浑身洋溢着一股诱人的青春的气息。多少个难眠之夜,肖东向着这张照片默默地倾吐着心曲……他相信,经过了大波大澜,范冰会被他的诚意打动的。
女儿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肖东紧张得屏住了呼吸。仔细聆听,只有女儿迟疑的脚步声。
脸色苍白,两眼红肿的肖燕推开了爸爸的卧室门,把挎包重重地放在沙发上,挎包里抖出了厚厚一叠钱。肖东已经从女儿的脸上明白了一切——范冰,不可能回来了!
鸳鸯桥头
一九八三年春天,范冰平了反,回到党温暖的怀抱。在喜庆的日子里,儿子肖明到内江探望了她。儿子见到了忠厚纯补的何叔叔,聪颖活泼的丹丹小妹,为妈妈有了这样一个和睦的家庭感到欣慰。肖明特地告诉范冰,他已经当爸爸了,小儿子长得虎头虎脑,十分可爱。“我已经当奶奶了!”范冰直言不讳地道出想抱一抱小孙孙的念头。
按肖明信中的约定,范冰从内江来到成都,经中间人联络,与儿媳孙孙在桥头相会。
范冰的视野里出现了儿子高大的身影。儿子身后有一位俊俏的小媳妇,怀中抱着孩子,范冰急忙迎上去。肖明老远就亲热地喊道:“妈妈——!”
范冰把小孙孙紧紧抱在怀里,扑鼻而来的暖烘烘的乳香,使她激动得颤栗!
“妈……”儿子那张长着瘢痕的脸使范冰看一眼都觉得心痛。此刻儿子的嘴角在哆嗦,象有什么难言的苦衷憋在心里。
“明明,有啥话,尽管对妈妈说。”
“妈妈……你跟我们回去吧!”儿子鼓起勇气说出了酝酿了很久的话,那一双纯洁的大眼睛痴痴地望着妈妈,目光中所传递的希望与恳求是无法拒约的。
“妈妈,你跟我们回去吧!”媳妇抽抽噎噎哭起来,“肖明吃不好,睡不好,做梦都在喊妈妈……”
范冰的心被幸福的团聚烘暖了,心上的坚冰融化了。临街的楼房窗口不时传出合家欢聚的嬉闹声、劝酒声,电视机、收录机播放的音乐是那么动听。在这春节前夕,每一缕灯光,每一个音符都鼓动着:团聚,团聚,团聚!
猛然,范冰想起了内江车站。在那拥挤不堪的车站,何耀林抱着小丹丹送范冰上车。
小丹丹从未离开过妈妈,一直在哭泣。何耀林把她高高地抱起,最后让范冰摩了摩她的小脸蛋。范冰爱抚地说:“妈妈到成都给你买玩具,买连环图……听爸爸的话。”
火车开动了,小丹丹挥动双臂往前扑,张着嘴巴,分明在叫喊:“妈——妈!”
“妈妈!”小丹丹在呼唤。
“范姐!”何耀林在等待。
范冰木然地把小孙孙塞到媳妇怀里,摇了摇头:“我不能……不能。”
在街对面,一棵梧桐树的阴影里,伫立着肖燕和她的爱人。肖燕淌着热泪,年轻的干警无限悔恨,瞩望着这揪心而短暂的团聚。肖燕已重新认识了妈妈——,你不会再回到我们身边了,但是,我们这个家里,将永远留着你的声音,你的笑貌,你的位置,你是女儿心上苦难而圣洁的母亲!
在桥头的一根电杆下,肖东目不交睫地注视着范冰的一举一动。
“留下吧!”肖东心上,一线希望在复苏,苍老的脸一浮现出笑意。
怎么,范冰还是要走?你看,她把孙孙交给了儿媳,走向了公共汽车站。
肖东扶着电杆,浑身在颤抖。范冰回过头来,向着儿孙微笑……走了,她终于走了。
肖东默默目送着那辆公共汽车,载走了他晚年的欢乐与光明,载走了他最后的期望。属于自己的,只有一张发黄的照片和一段段永不褪色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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