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羊群暴风雨

  千里明月 ·  2008-05-08 22:59  ·  36292 次点击
【作者】:赵鑫珊
【出处】:《青年社交》【国家】:中国
在病态社会,在人际关系和社交活动普遍发生信任危机的岁月,有的人就偷偷地转向同大自然的交往,在大自然的壮丽怀抱作孤独的纯洁冥想。
如果结局是个喜剧,那末,落在回忆深井里的悲哀和孤苦时时泛上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泡沫,也会是甜美的,亮丽的,并且还会构成日后一个无形的大磨盘,经常从中榨出不绝如缕的丝丝细细的情感与思考,供自己回味享受,也将这心境传达给别人。
而且,如果你再超脱向上一层,泰然自若地从审美的意境和境界去仰观俯察当时的一切,处置一切,那末,孤独和悲哀,惆怅和迷惘,凄凉和不幸,就不必待到日后去追忆,在当时当地便会立刻转化成一种凄清之美,或悲壮的幸福。也许,人生最幸福的时候恰好是当你的心咔嚓裂成两半:一半为天地人牵肠挂肚,另一半又为这牵肠挂肚而激动,落泪,升华。
十年动乱,我在辽西兴城海边放羊6年,同山川动植、风雨雷电和日月星辰久久进行灵交的日日夜夜,便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期。
在那艰辛的6年,我始终把大自然看成是一个可以值得信赖的人,一位慈母,一位情人,一个同我对话的最伟大的科学家、艺术家和哲学家。
夏天,我总是黎明即起,踏着晨光和山坡绿草地上的露珠,紧跟在羊群的后面,出去放牧。当时,我仿佛就是一个上帝,因为据说神是最好的牧羊人。
我永远也忘不了海上生风暴的奇异自然景观,忘不了暴风雨的全过程。下午3点多钟,突然从东南方向的无穷远天涯升起了一小团长怪脚、拖尾巴的乌云。一开始它并没有引起我的特别注目。但不多时,这团乌云便迅速演变,壮大成了黑压压的一片,汇同太平洋汹涌的波涛上下呼应,创成一个立体,直向我和我的驯服羊群所在的山坡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顿时狂风大作。紧接着就是整个天宇中的放电现象。我从未看到过那样威武、庄严和绚丽的闪电。而最为壮丽的一幕则是一只孤独的、同海上风暴进行英勇搏斗的海欧,当它的白色躯体被电光照亮的一刹那。那情景好像在向我示意,在鼓舞我,激励我。
震撼山岳的雷鸣,压过了海涛声和松涛声。这,我也从未听到过。那样威慑一切、统慑一切和想摧毁一切的雷声。
我的羊群吓得缩成几大团,躲在几棵松树底下。我当时则是无一处庇护之地。身边既没有把伞,也没有件雨衣,更没有我的一个同类。也许,我最好的庇护之地便是我自己的“不动心”,便是我同外部世界还有命运的遭际拉开一段审美的距离,哲学的距离,作一种独特的感受、体验和思考。
所谓“不动心”,就是从静观默想中得到最大幸福;就是“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就是中国哲学中的那一个“静”字。老子说:“致虚极,守静笃。”庄子说得更好:“圣人之心静守,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
暴风雨终于过去了。5点钟光景,从黑云边上猛然透出一派绚丽的日光,把长城内外照得通红。此时此刻,宇宙一片澄静。万物都像被水冲洗过。太平洋又复归一番“太平”景象。当大自然的戏剧把舞台上的幕布徐徐落下,我真想对着那云开日出、万道霞光顶礼膜拜,跪着说声:
“壮哉,造物主;伟哉,大自然!”
我不知道,我这种情感是否也属于爱因斯坦的“宇宙宗教感情”的范畴?我只知道我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幸福。因为在我的一生中,我可怜的渺小的心,毕竟有过这样一次天地之鉴、万物之镜的体验和经历。如今,它已成了我的一笔精神财富,我可以把它随时取出来,从记忆的匣子里打开,供我回味,享用。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过这样真切的体验和亲身经历。将来我是否还会有呢?比如作为一个旅游者,遇上一场暴风雨。
不,不一样。因为旅游者同大自然的关系毕竟隔着一层,毕竟有点买卖、功利主义的关系:我出钱来玩你,游你。
1969至1975年,我作为一个“牧童”,同蓝天浮云,小岛微风,月光底下的银色海浪,还有5月的羊群,紫罗兰和“勿忘我”,则是“物我两相忘”,浑然一体,风雨同舟的生生死死的关系。
托尔斯泰是这样谈到他同大自然的关系的:
“我——就是大自然”。
作为一个“牧童”,在那风风雨雨的岁月,我也可以这样拍着胸脯,淌着眼泪,对着呼啸的松涛、山岗和石涧的溪流,还有山崖和白鹤,如是说,如是讲,如是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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