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遇春的故事——一位台湾老兵的自述

  千里明月 ·  2008-05-08 23:04  ·  34881 次点击
【作者】:季虹
【出处】:甲子邮刊【国家】:中国
喜欢集邮的人,一般都广交朋友,每天都有不少信。可我这辈子只收到过三封信。虽然为数不多,可这三封信,我看了以后的心情大不一样。
第一封信是1942年,我参加远征军,来到缅甸的八莫。军邮站转来一封老婆的来信,这是我老婆第一次来信,也是我这一辈子收到的第一封信。我急急忙忙地打开一看,里面还有一张邮票,我没顾得上看,只顾看信。我老婆说自从我走后,家里一切如常,只是物价飞涨,日子越来越艰难;但是也告诉了我一个喜讯,我老婆给我生了一对双胞胎,而且都是男孩,我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当了爸爸。我和我老婆结婚还不到一个月就出来当兵,怎不叫我高兴呵!这时我才去看那邮票,这邮票上有孙中山像,也没什么出奇的,干么寄张邮票来?再看看老婆的信,才知道老婆想我,让我快回信,怕我在缅甸买不到中国邮票,回不了信,顺便捎张邮票来。我老婆想的也真周到,可我们这里发信,一律经过军邮,用不着贴邮票。这枚邮票,我也就将它原封不动地放在老婆来的信封内。我请人给我老婆写了封回信,嘱咐她上侍奉老人,下照顾好孩子,打完日本鬼子一定回家去。
第二封信,还是老婆来的,可这次就不一样了。我那年在缅甸作战,不幸负了伤,把我送回昆明治疗。半年后,伤也养好了,日本人也投降了,我心想该回家了吧!谁知上峰来通知,让我赶快回团队。随同部队去上海接收。上海是十里洋场,灯红酒绿,可我这个当兵的谁也瞧不起。我托人写了封信给老婆。两年多未见来信,忽然有天,说我有封信,我还半信半疑,一看可真是老婆来的,信比起第一封信来大不一样了。字里行间,充满着怨气,她说:“人家小夫妻相亲相爱,春种秋收过日子,可我们结婚不到一个月,你就远走高飞,家里老老小小,全靠我一人操持。以前只指望再苦熬几年,打完鬼子你总该回来吧。可现在抗战胜利了,你仍然回不来……你再不回家,我可不管了,我得走了……”。一看我老婆这些话,心里凉了半截,一夜夫妻百日恩,可现在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仔细一想,也难怪别人。谁叫我们这些当兵的结婚,让人守活寡呀!可她要走,为何又邮来一张邮票呢?这张邮票的图案有条船还有火车,寻思半天不解。后来忍不住去问了年岁大的人。人家说这不明摆的吗?你老婆虽说要改嫁,那是气话,这枚邮票可表达了真情,让你坐船或坐火车赶快回湖南看看。我一听言之有理,赶快托人写封信,就说我要请长假回来,叫她千万不要走。我把信揣好,跑到邮局去发信。我想用老婆寄来这枚邮票寄回一封航空挂号信,就问邮局这枚邮票够不够寄航空挂号?邮局工作人员一看,见我是当兵的,忙问我在那个部分工作,我说:“上海守备区的。”邮局工作人员说:“你这当兵的怎么啥也不懂?这枚邮票早不能用了。现在币制改革了,实行金圆券,邮票也用新的了!”我一听邮票不能发信,心想老婆邮来干什么?莫非只是要我坐船坐火车,没有别的意思。我再细看一下我老婆的信,原来这封信是民国三十六年十二月写的,我一算日子,这封信路上差不多走了一年,真是岂有此理!一年了,我老婆见我没回信,说不定早走了,这真是鸡飞狗跳活倒霉。我一气之下,将我写的信和这枚邮票撕得粉碎,丢在南京路上。行人还以为我疯了,其实这个世界不是我发疯,是有些人太没良心了。有的人高楼大厦,山珍海味,三妻四妾,可我们这些在前方卖过命的人,到头来连家都回不去,连老婆都保不住,这是什么世道?
不久,上峰来通知,让我们连夜坐船去台湾。我的天,这可真是太绝了,哪年哪月才能回家呵?来到台湾后,头几年,我真是坐卧不安,干什么都不是滋味,后来别人劝我成个家,可成家谈何容易,哪来钱呀!在这样一个你争我夺的社会里,像我这样一个没文化的老兵,能有一席之地安身就算不错了,从此我不做娶老婆的美梦了。民国四十三年,也就是公元1954年,这年我满三十岁,我记得我是甲子年生的属鼠。上峰说是为了照顾我,让我到一个公寓当门房。
这门房我一当就是三十年。三十年来,我收收发发,分分送送,恐怕有好几万封信从我手中过,反正大家对我也放心,因我不集邮。说实在的,我也不知什么叫‘集邮’。所以我对那些花花绿绿的邮票,不屑一顾。至于信呢?我自认我这一辈子与信无缘,自己的家在大陆,亲人还不知在不在?即使写信也无处可投。有一次,公寓看澡堂的老刘,到门房找我聊天。他说,你整天和信打交道,从未见你自己接过信,莫非你是天上掉下来的,还是树上生的,无亲无友?我只好说,我那个家还不知道有没有?接着,我一五一十给老刘说了。老刘听后思索了一阵。他说,这几年大陆门户开放,比过去不一样。我家在福建泉州。就是托人从美国写信联系上的。我听老刘一说心又动了,兴许老婆没有改嫁,于是请老刘写了一封信试试看,由他的在美国的侄儿寄回大陆。
冬去春来,大约又过去了一年,这一年是民国七十三年,正好我六十岁。
一天,美国西雅图来了封信,上面署名我收。我想,可能是老刘头托在美国的侄儿帮我找亲人,没找着来封信吧?几十年来未收过一封信,这也是我这辈子收的第三封信。可我不敢拆,心蹦蹦地跳,手也打抖,谁知道是凶是吉?是喜是忧?等到下班了,我横着一条心把信拆开了,一看里面还有一封信,信的落款处写着:“中国湖南株洲县马家河泉源村。”看,这不是我的家吗?我心里一惊,这是做梦吧,几十年来这种梦何止千百次?我用力咬了咬嘴唇,痛,不是梦,这时我心跳得更厉害了,拆信的手打着抖,可这一拆非同小可,跳出来三枚邮票。我一见邮票心里就落实了,因为只有我老婆才有这寄邮票的习惯。我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顾不得看邮票,赶忙看信,开头写“爷爷,您好!”我的天,我连爸爸还没有听人叫过,一下子当爷爷了。我老婆莫非真是等我几十年,这不是活遭罪吗?悔不该在十七岁就和她结了婚,苦了她一辈子,耽误了她的青春年华呵!接着往下看,才知道我那两个男孩现在已经四十好几了,一个在县里水泥厂工作。一个在农村教书。他们两个早已成家,老大有三个孩子,老二有两个孩子。大孙子二十几,上了大学。最小的也在读小学了。……看的我乐极了,我恨不得大喊大叫,我有家了。一瞬间,我由光棍一人变成有了老伴,有了儿子、孙子,真是喜从天降。我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个公寓,离开这个门房。我在这里度过了三十个寒暑,送往迎来,逢场作戏,看够了人生,看透了社会,我该离开了吧?该交班了吧?该回去了吧?想到回去,我才想起这回寄来的三枚邮票。我得好好看看。我这是第一次看见大陆的邮票呵?喏,邮票印的怪好看的,小男孩抱着一个大熊猫,小女孩抱着一个氢气球,真美呀,该不是我的小孙子上了邮票?谁说大陆生活不好?看这邮票上的孩子多精神!还有一枚,哟,是一个小老鼠,耳朵尖尖,胡子长长,多机灵,这肯定是老伴的意见,我属鼠呀!这年头,年轻人根本不知道什么子丑寅卯,只有老伴才知道。难为老伴记得我!可记得我有什么用,我是有家归不得呵!
这才想起当年不该在上海南京路上把老婆第二次邮来的那枚船邮票撕掉,是人家一份心意。幸好第一封信那枚邮票没有撕。几十年了还不知搞坏没有。我连忙从门房阁楼上取出一个小铁箱,这小铁箱已经是尘垢满积,多少年未开过,里面就只有老婆寄来的这两封信,从缅甸到上海、从上海到台湾,千山万水,万水千山,一直跟着我,我可真是“万水千山总是情。”我赶快掸去灰尘,将信取出,哟,第一封信的邮票还在,孙中山的像仍然在那里安详地看着我……我心里一阵难过,四十多年的沧桑,世界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没想到夫妻分别几十年,唯独这枚邮票伴我终生。这恐怕是世界上罕见的。今天我要将这枚邮票拿出来,挂在墙壁上,看到这枚邮票,等于看到了我的家!等于看到了我的老伴呵!
过儿天,我又托老刘头代我写了回信,仍然是请他的侄子从美国转寄大陆。有一天,一位教书先生来门房找信,信还未找,一眼看见了我装在镜框内的邮票,一开始漫不经心在瞥了一眼,后来又再看,越看越认真,越仔细。莫非这枚邮票有文章?我真有点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之感。这位先生问我:“陈老头,不,陈老先生,你这邮票可以交换吗?”“不!”“可以卖给我吗?”“不!”“你这邮票哪来的,以前我多次来门房未见你挂过这枚邮票!”“先生对这枚邮票顶感兴趣以后再谈吧。”
这位先生走后,我仔细端详了这枚邮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这晚我请澡堂刘老先生来看看。我将下午的情况向他述说,然后他戴上老花镜,仔细端详,看着看着,忽然喊:“你这邮票可是一个宝呀!”“我的天,什么宝,我不信,一枚普通邮票有什么稀奇的呢?”刘先生接着说:“你不集邮,不知道,这是纽约版中心倒印。”我一听更糊涂了,连问:“什么纽约?什么倒印?”刘先生说:“就是孙中山先生的像印倒了,这种倒印票很少,一共才有几十枚流传在外,听说瑞士苏黎世早几年曾拍卖一枚,这种孙中山倒印票,价格超过一万美元。所以很宝贵,你可要发财了。”他这一说,我才注意,孙中山先生的像真是印倒了,可我这个笨蛋,以前未看出,要不是老婆寄来的,我早扔了,多亏没丢掉。我说:“刘先生,我这辈子未走过运。现在六十几了,发了财有什么用?老家又回不去。”刘先生感叹地说:“话不能这样说,姜太公八十遇文王而不晚,你才花甲之年,家里又来信了,钱还是有用!不过你得小心,提防别人骗你。”
这一晚,我翻来覆去一直未合眼。我想的不是这枚邮票能卖多少钱,而是我老婆她怎么把邮票弄到手的,在那穷乡僻壤,竟有这稀世珍宝,这真是山沟里飞出了金凤凰,越想越感到不安。
第二天,很多人都来门房络绎不绝,看这枚邮票,有的看看不想离开,恨不得一手摘下来,据为己有。我心中明白得提防一些,几十年来东奔西走,出死入生,这枚邮票从缅甸北部丛林起伴着我走遍半个中国,历尽沧桑,仍然完好如昔,今日一旦亮相,被人夺去,岂不是遗憾终生,对不起老伴?我要将这枚邮票,带回大陆,带给我老伴,带回我的故乡呵!
这时又进来不少头面人物,传给我许多名片。什么“××报记者”、“××电视台记者”、“XX杂志特约记者”。他们个个都手拿摄影机,有的还拿着什么微型录相机。这些记者一进来,不由分说,将众人拨开直奔邮票前面,争着为邮票拍照,转过来,镜头又对着我。看了这场面,我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热泪。我陈遇春当兵十多年,守门房几十年,谁也瞧不起我,可今天他们把我当新闻人物,我这是走的什么运?归根结底是搭帮我那苦命的老婆呵!老伴呵,你可知道吗?我越想越难过,眼泪双流,这些记者一见我哭了,他们以为这里面更有文章可做,更是穷追不放,打破沙锅问到底。请你谈谈,你为何保护这国宝几十年?请你谈谈这国宝从何而来?请你谈谈四十年的集邮经验,请你谈谈……他们越问越离谱,叫我怎么好回答,我只好婉言谢绝,将他们一一请出去。
第二天,报纸送来一大叠,报上有我陈遇春的照片,还有写我的文章。你看这些大号标题:
“爱国家陈遇春珍藏孙中山珍邮四十年!”
“陈遇春喜得贤妻赠珍邮。”
“集邮家陈遇春珍藏纽约二元边框倒的始末记。”
“陈遇春花甲之年喜遇春!”
这些光怪陆离的标题简直太可笑了,我连什么叫集邮都不明白,竟称我为集邮家,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未免太荒唐了。只有一条标题说对了,花甲之年喜遇春,这倒是千真万确的。想到这里,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热泪,我陈遇春几十年风雨晨昏,历尽人间艰辛。何曾遇过春呀!今朝花甲才真正春来运转。海峡那边,几十年音讯渺茫,今年才和老伴通了信,收到了我这辈子的第三封信。这第三封信才真正给我带来了春天呵!老伴你等着吧!我一定要回去,要回到我们的家乡呵!
这时我快步走到窗前,将窗户打开,一道金色的阳光从西边射来。看!那晚霞似火,枫林如醉的地方,不正是我的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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