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人生
千里明月 · 2008-05-08 23:06 · 30900 次点击
【作者】:刘翎
【出处】:《随笔》
我不想欣然接受“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句老话,我认为每个婚姻都是具体的。朋友就问我的婚姻:“是你的初恋吗?”我突然语塞。以后好几天,初恋便成了一个难解的结——它如何确认又起于何时呢?
看着现在的中学生骑着自行车三五成群混在上下班的人流里,我心里常常泛起淡淡的歆羡之情,这些嘻嘻哈哈无拘无束的男孩子女孩子是最快活的一群,最关心彼此的生日,最会利用节假日,最热情地迎接圣诞和新年,在紧张的考试和雪片般飞舞的生日卡贺年卡里萌发着他们少男少女朦胧的情感,让人以为人生总是春光明媚。
我们这代人的中学时代,让人联想到南方特有的气压很低的梅雨季,太阳在很低很低的云层里射出毛绒绒的光束,雨在不停地渐沥,路上走着的我们是一群内心躁动不安的生灵。除了班干部,男孩子女孩子同窗四五载没说过一句话。
记得从高一开始,有些男生会给女生偷偷扔个纸团或者写一封“地址内详”的信,其神秘和鬼祟让人想起电影里才有的秘密工作者。不幸而被投中的女孩子如灾难临头一样惶恐不安。有一次课间,班上有个老实不大吭气的女生突然在教室兀自大声哭起来,原来是她在抽屉里看到一纸条,内容是某天某时在某地见面,她准是认定被班上一个顶差劲的男生看中是件可耻的事情。
女孩子们谁要在放学时看到校门口通知取信的小黑板上写有自己的名字,就像做了贼被抓住一样。因为女同学们自己对受到伤害的同胞并不是十分宽容,学生干部们摆出清高漠然的态度,并不给予安慰和同情,说起来就像谈论一桩不净不洁的物件,那真是个真正的一本正经和矫情伪饰混合的年代。回望眼,青春是郁郁葱葱的青草,压在一个巨大的灰色石块下,挪动岁月的记忆,仿佛仍然可以听见长长的叹息。
可是青春的憧憬和梦想照样在灰蒙蒙的季节里萌动,在男孩子热情而又执著的注视,和女孩子羞涩又躲闪的眼波之间,交织着丝丝缕缕对情感交流的希冀,同时又是多么难以名状的压抑!——属于我们那个时代的中学生的畸形的梦。
假如能召集来我们那一个班的同学,假如他们能够彼此信任而真诚的描述自己当时的心境,那是会有不算初恋又情同初恋的诗情汩汩流淌出来的。
谁没有过心目中青春的偶像呢?时代没有给我们三浦和百惠,全由我们自己塑造。那时我看男孩子就该像我们校足球队的守门员,他的一号队服,他的沉默寡言,他羚羊般的敏捷,统统都是勇敢的象征。难道有什么能比男孩子的勇敢更吸引人吗?可是有一天这一切又变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男子汉应该当兵,有一件海魂衫远去的背景总是在我眼前飘啊飘……
那些如烟如雾飘忽不定的心绪真是难以捉摸。没想到一个女孩子最初的秘密是这样一些令人羞耻的念头,它是不可以像欢乐、忧虑、妒忌、不满那样随意表露的。我把它们埋在心里,于是开始发现心原来是自己都无从测度的一眼深深的井。
也许是到了四五年以后,才算有了照耀初恋的阳光。大学校园里那两排红云尽染的樱花成了我一生中一个特定时期的象征,永远的象征。那时候自以为像个成人一样去和男同学说话了,一本正经交谈了。话题越来越多,神情越来越自然,语气也愈益轻松。不仅只限于作业讨论题了,又不仅仅是课堂同学老师了,再又不仅仅是客客气气彬彬有礼了,思想的触角不知不觉伸向彼此的内心。对理想形象的遐想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审视。那夹道而生的樱花,在五月组成红晕朦胧的长廊,引我走进异性的世界。我怀着欣喜的心情感到那样轻松、宽容、博大。女孩子的细腻这里没有,可同时也没有了琐碎。女孩子的敏感这里没有。可同时也没有了妒忌。不用担心说话的曲直轻重,听你说话的人好像什么都能包容。这世界上一下子没了困难没了烦恼,坐在你对面的这位朋友能承担一切。有一段时间,我沉浸其间——有人欣赏、有人理解,有人原谅,这世界真好。我以感激的心情久久注视那盛开的樱花。
可是这个由我自己吹起的肥皂泡,很快就带着它的透明它的五彩缤纷破灭了。我一听坐在我对面的那位理想世界来的使者同我谈具体的爱,顿时心慌气促,仓惶逃走,恨不得隐遁起来。
“你可知道或许伤害了一个人?”一个朋友含蓄地向我说。他让我一下子长大好多。
告别了樱花时节,又经历了多少个春夏秋冬,带着爱的得到也带着爱的失落,生活将梦幻变成了现实,转眼又将现实中的梦幻替你远远地抛开。要不是一个询问,一个聚会中专门的讨论,总之是包含了很多偶然性的契机,一个面对事业和未来的成熟的人,是不会沉湎于人生的早春的。
在一个细雨霏霏的春天,突然有一位在路边不期而遇的朋友,说起他自己一段遥远的故事,是一个深情美好的初恋。他说着,很快那故事里又出现了一个人。哦,是的,那人或许是我,我突然意识到。我真是不知道,十几年了,我们断断续续地相遇,我还以为我多少了解他。这让我奇怪地想起那位足球队一号和飘逝的海魂衫,想起樱花时节的逃跑和遗憾。
被梧桐遮盖的路面不时有树叶上滴下的雨水,坚实而有声。“这细如针尖的雨丝要多长时间才能串成这一滴呢?”我伸出手想接住它们。爱必须有两个人才能完成,我想,所以泰戈尔有这样深情而专注的诗句:“我在我的琴弦上反复寻求能和你和鸣的音调。”可是又有多少爱发自内心却并无着落,尤其那不含任何功利成分的初恋,它的美好,如花的芬芳,却能传得很远很远。
人生的初恋,对于一个男孩子,寄寓了他对未来生活的多少抱负和雄心,对于一个女孩子,又装载了她多少玫瑰色的梦想。我们不知道有谁曾在我们身上寄予了未来,又有谁知道我们在他们身上编织了多少五彩的梦幻呢?
有这样一段初恋的回忆,人生有可能战胜很多卑琐和庸俗,心里始终留一块青翠的绿地。我以微笑感激我少年的朋友如今走上仕途还在心里留一块真纯的领地,同时我以沉默让那个故事永远留在它的主人那里。一只少年时代折就的纸船,根本无力渡过岁月的长河,何况它最初就不过是负载着一个人的梦幻,永远不可能驶到理想的彼岸。
世上有些事情的神秘,是不可以说破的。
世上有些事情,是为我们敏感的心灵独自占有的。
可是不管怎么说,这也算爱恋,是走进人生对生活、对美、对未来的爱恋,谁能界定初恋始于何时又始于何人呢?而那初恋的对象又永远在遥远记忆的尽头神秘地时隐时现,如海市蜃楼。有这样的情感体验总是美的,人生渴望它们的实现,也需要不能实现它们的虚幻给我们无尽的遐想。
岁月是长河,初恋是身后遥远的航标灯,明明灭灭,昭示着青春的理想。
岁月是一幅未完成的山水画,初恋是起笔处最纯情的一点,在人生的长卷里浸润开去。
岁月纵然飘摇不定,初恋永远是细密温柔的一片雨丝,点点滴滴,汀汀泠泠、潇潇洒洒直落到尽头与你相伴。
初恋美丽如斯,又仅仅美丽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