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兵

  千里明月 ·  2008-05-08 23:07  ·  17664 次点击
【作者】:三毛
那天上学的时候并没有穿红衣服,却被一只疯水牛一路追进学校。
跑的开始以为水牛只追一下就算了的,或者会改追其他的行人,结果它只盯住我锲而不舍地追。哭都来不及哭,只是没命地跑。
好不容易逃进了教室,疯牛还在操场上翻蹄子踢土。同学很惊慌,害怕牛会来顶教室。
晨操播音机里没有音乐,只是一再地播着:“各位同学,留在教室里,不可以出来,不可以出来!”
我是把那条牛引进学校操场上来的小孩子,双手抓住窗子的木框,还是不停地喘气。就是那一天,该我做值日。值日生的姓名每天由风纪股长写在黑板上,是两个小孩同时做值日。那个风纪股长忘了是谁,总之是一个老师的马屁鬼,压迫我们的就是她。
疯水牛还在操场上找东西去顶,风纪股长却发现当天班上的茶壶还是空的,就一定逼我当时就去厨房提水,不然就记名字。另外一个值日的小朋友哭了,死不肯出去。我拎了空水壶开门走到外面,拼着命就往通向厨房的长廊狂奔。
等到水壶注满了滚水,没有可能快跑回教室,于是我蹲在走廊的门边,望着远处的牛,想到风纪股长要记名字交给老师算帐,便唏唏嘘嘘地哭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清晨上操去的驻军们回来了。驻军是不久以前才从台湾南部开来台北,暂住在学校一阵的。
军人来了,看见一只疯牛在操场上东顶西顶的,根本也不当一回事。数百个人笑声震天地不知用上了什么阵法,将牛一步步赶到校外的田野里去了。
确定牛已经走了,这才提起大茶壶,迈三步停两步地往教室的方向走去。也是在那么安静的走廊上,身后突然传来咻咻、咻咻喘息的声音,这一慌,腿软了,丢了水壶往地下一蹲,将手抱住头,死啦!牛就在背后。
咻咻的声音还在响,我不敢动。
觉得被人轻轻碰了一下紧缩的肩,慢慢抬头斜眼看,发现两只暴突有如牛眼般的大眼睛呆呆地瞪着我,眼前一片草绿色。
我站了起来——也是个提水的兵,咧着大嘴对我啊啊地打手势。他的水桶好大,一个扁担挑着,两桶水面浮着碧绿的芭蕉叶。漆黑的一个塌鼻子大兵,面如大饼,身壮如山,胶鞋有若小船。乍一看去透着股蛮牛气,再一看,眼光柔和得明明是个孩童。
我用袖子擦一下脸,那个兵,也不放下挑着的水桶,另一只手轻轻一下,就捡起了我那个千难万难的热水壶,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带路,就将我这瘦小的人和水都送进了教室。
那时,老师尚未来,我蹲在走廊水沟边,捡起一片碎石,在泥巴地上写字,问那人——什么兵?那个哑巴笑成傻子一般,放下水桶,也在地上划——炊兵。“炊”字他写错了,写成——“吹兵”。
后来,老师出现在远远的长廊,我想赶快跑回教室,哑巴兵要握手,我就同他握手,他将我的手上下用劲地摇到人都跳了起来,说不出有多么欢喜的样子。
就因为这样,哑巴做了我的朋友。那时候我小学四年级。
每天早晨见到哑巴,他都丢了水桶手舞足蹈地欢迎我。我们总是蹲在地上写字。第一次就写了“火”,又写“炊”与“吹”的不同。解释“炊”的时候,我做扇火的样子。这个“吹”就嘟嘟地做号兵状。那一阵,对一个孩子来说,是光荣的,每天上课之前,先做小老师。
后来,在班上讲故事,讲哑巴是四川人,当兵之前他在乡下种田,娶了媳妇,媳妇正要生产,老娘叫哑巴去省城抓药,一把给捉兵的捉去掮东西,这一掮,就没脱离过军队,家中媳妇生儿生女都不晓得,就来了台湾。
同学们听呆了。老师在结束时下了评语,说哑巴的故事是假的,叫同学们不要当真。
天晓得!那是哑巴和我打手势、画画、写字、猜来猜去拼了很久才弄清楚的真实故事。讲完那天,哑巴用他的大手揉揉我的头发,将我的衣服拉扯端正,很伤感地望着我。我猜他一定在想,想他未曾谋面的女儿就是眼前我的样子。
以后做值日生提水总是哑巴替我提,我每天早晨到校和放学回家,都是跟他打完招呼才散。
家中也知道我有了一个大朋友,很感激有人替我提水。母亲总是担心滚滚的水会烫到小孩。
也不知日子过了多久,哑巴每日都呆呆地等,只要看见我进了校门,他的脸上才哗地一下开出好大一朵花来。后来,因为不知如何疼爱才好,连书包也抢过去代背,要一直送到教室门口,这才依依不舍地挑着水桶走了。
哑巴没有钱,给我的礼物,总是芭蕉叶子,很细心地割,一点破缝也不可以有。三五天就给一张绿色的方叶子垫板,我拿来铺在课桌上点缀,而老师,总也有些忧心忡忡地望着我。
也有礼物给哑巴,不是美劳课的作品,就是一颗话梅,再不然放学后一起去坐跷跷板。哑巴重,他都是不敢坐的,耐心用手压着板,我叫他升,他就升,叫他放,他当当心心地做,从来不跌痛我。
有一天,哑巴神秘兮兮地招手唤我,我跑上去,掌心里一打开,里面是一只金戒指,躺在几乎裂成地图一般的粗手掌里。
那是生平第一次看见金子,知道那是极贵重的东西。
哑巴很认真,也不笑,瞪着眼,把那金子递上来,要我伸手。我吓得很厉害,拼命摇头,把双手放在身后,死也不肯动。哑巴没有上来拉,他蹲在地上写——不久要分别了,送给你做纪念。
我不知如何回答,说了再见,快步跑掉了。跑到一半再回头,看见一个大个子低着头,呆呆望着自己的掌心,不知在想什么。
也是那天回家,母亲说老师来家庭访问了。家庭访问是大事,一般老师都是预先通知,提早放学,由小朋友陪着老师一家一家去探视的。这一回,老师突袭我们家,十分怪异,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几乎担了一夜心。而母亲,没说什么。
第二天,老师很慈爱地叫到我,低声问我结识那个挑水军人的经过。
都答了,一句一句都回答了,可是不知有什么错,反而慌得很。当老师轻轻地问“他有没有对你不轨”时,我根本听不懂什么叫做鬼不鬼的,直觉老师误会了那个哑巴。“不轨”一定是一种坏事,不然老师为什么用了一个孩子实在不明白的“鬼”字。
很气愤,太气了,就哭了起来。那天放学,老师拉着我的手一路送出校门,看我经过等待着的哑巴,都不许停住脚。老师很凶很凶地对我说:“如果再跟那个兵去做朋友,老师记你大过,还要打——。”我哭着小跑,她抓我回来,讲:“答应呀!讲呀!”我只有点点头,不敢反抗。
第二天,没有再跟哑巴讲话,他快步哭着迎了上来,我掉头就跑进了教室。哑巴站在窗外巴巴地望,我的头低着。
过去,每当哑巴被男生戏弄的时候,他会停下来,放好水桶,作势要追打小孩,等小孩一哄跑了,第一个笑的就是他。也有一次,我们在地上认字,男生欺负哑巴听不见,背着他抽了挑水的扁担逃到秋千架边用那东西去击打架子。我看了追上去,揪住那个光头男生就打,两个厮打得很剧烈,可是都不出声叫喊。最后将男生死命一推,他的头碰到了秋千,这才哇哇大哭着去告老师了。
那是生平第一次在学校打架,男生的老师也没怎么样,倒是哑巴,气得又要骂人又心痛般地一直替我掸衣服上的泥巴,然后他左看我又右看我,大手想上来拥抱我这个小娃娃,终是没有做,对我点点头,好似要流泪般地走了。
我这种情感之下,老师突然说哑巴对我“不鬼”,我的心痛也痛死了。是命令,不可以再跟哑巴来往,不许打招呼,不可以再做小老师,不能玩跷跷板,连美劳课做好的一个泥巴砚台也不能送给我的大朋友——。
而他,那个背影,总是在墙角哀哀地张望。
在小学,怕老师怕得厉害,老师就是天,谁敢反抗她呢?
而我的心,是那么的沉重和悲伤。那种不义的羞耻没法跟老师的权威对抗,那是一种无关任何生活学业的被迫无情,而我,没有办法。
终是在又一次去厨房提水的时候碰到了哑巴。他照样帮我拎水壶,我默默地走在他身边。那时,部队立即又要开发回南部去,哑巴走到快要到教室的路上,蹲下来也不找小石子,在地上用手指甲一直急着画问号,好大的“?”画了一连串十几个。他不写字,红着眼睛就是不断画问号。
“不是我。”我也不写字,急着打自己的心,双手向外推。
哑巴不懂,我快速地在地下写:“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他还是不懂,也写了:“是不是给金子坏了?”我拼命摇头。
又不愿出卖老师,只是叫喊:“不要怪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他只能看见表情,看见一个受了委屈小女孩的悲脸。
就那样跑掉了。哑巴的表情,一生不能忘怀。
部队走时就和来时一般安静,有大卡车装东西,有队伍排成树林一般沙沙、沙沙地移动。走时,校长向他们鞠躬,军人全体举手敬礼道谢。
我们小孩在教室内跟着风琴唱歌,唱“淡淡的三月天,杜鹃花开在山坡上,杜鹃花开在小溪旁……”而我的眼光,一直滑出窗外拼命地找人。
口里随便跟着唱,眼看军人那一行行都开拔了,我的朋友仍然没有从那群人里找出来。歌又换了,叫唱:《丢丢铜仔》,这首歌非常有趣而活泼,同学们越唱越高昂,都快跳起来了,就在歌唱到最起劲的时候,风琴的伴奏嘎然而止,老师紧张地问:“你找谁?有什么事?”
全班突然安静下来,我才惊觉教室里多了一个大兵。
那个我的好朋友,亲爱的哑巴,山一样立在女老师的面前。“出去!你出去!出去出去……”老师歇斯底里地叫出来。
我不顾老师的反应,抢先跑到教室外面去,对着教室里喊:“哑巴!哑巴!”一面急着打手势叫他出来。
哑巴赶快跑出来了,手上一个纸包;书一般大的纸包,递上来给我。他把我的双手用力握住,呀呀地尽可能发出声音跟我道别。接住纸包也来不及看,哑巴全身装备整齐地立正,认认真真地敬了一个举手礼,我呆在那儿,看着他布满红丝的凸眼睛,不知如何反应。
他走了,快步走了。一个军人,走的时候好像有那么重的悲伤压在肩上,低着头大步大步地走。
纸包上有一个地址和姓名,是部队信箱的那种。
纸包里,一大口袋在当时的孩子眼中贵重如同金子般的牛肉干。一生没有捧过那么一大包牛肉干,那是新年才可以分到一两片的东西。
老师自然看了那些东西。
地址,她没收了,没有给我。牛肉干,没有给吃。校工的土狗走过,老师将袋子吊在空中,那些肉干便由口袋中飘落下来,那只狗跳起来接着吃,老师的脸很平静而慈祥地微笑着。
许多年过去了,再看《水浒传》,看到翠屏山上杨雄正杀潘巧云,巧云向石秀呼救,石秀答了一句:“嫂嫂!不是我!”
那一句“不是我!”勾出了当年那一声又一声一个孩子对着一个哑巴聋兵狂喊的:“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那是人生第一次负人的开始,而这件伤人的事情,积压在内心一生,每每想起,总是难以释然,深责自己当时的懦弱,而且悲不自禁。
而人生的不得已,难道只用“不是我”三个字就可以排遣一切负人之事吗?
亲爱的哑巴“吹兵”,这一生,我没有忘记过你。而今你在哪里?我的本名叫陈平,那件小学制服上老挂着的名字。请求给我一封信,好叫我买一大包牛肉干和一个金戒指送给你。可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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