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顺风车的异乡人
千里明月 · 2008-05-08 23:22 · 34349 次点击
我从来没载过搭顺风车的人。但这人的情形有点不同,我无法驱车扬长而过。从后影望去,他衣衫褴褛,身材瘦小,裤子松垂,头上歪戴旧布帽,背上用皮带挂着个破背包。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他的脸。不是我想象中那副愁眉苦脸的潦倒样子,而是带着安详平静的表情。体态似乎有点龙钟,容貌却还年轻,暗淡的眼神好像在凝眺遥远的天边。
我情不自禁地倒车,问他是否想搭个便车。他瞪眼注视我,微微点头,然后上了车。
“住在附近吗?”我问他。
“不在,”他答道。
“你上哪儿去?”
“出门去。”
“去什么地方呢?”
“到那边去。”即使他说得彬彬有理,我也了解他的意思:他上哪儿去是他自己的事。到了我住的汽车旅馆前面,我让他下车。“多谢你,”他说。他朝大路走去时,我猜疑我看到的是否就是最后的老式流浪汉。
稍后,我出去前往餐馆,看到他站在我的车旁。噢,噢,我心想,打抽丰的来啦。我随便点点头准备上车。“请稍留步,”他说。这种绅士派的旧式礼貌言谈竟感动了我。“你今天让我搭了趟顺风车,我打算报答你。”
“不必啦。那无所谓。”
“不,那是一种善意。请。”他那暗淡的眼神使我感到了一种完全陌生的规矩。
我耸耸肩。他一挥手,以侍臣的姿式站立一旁,示意我上车。我进了车厢,摇下车窗,望着他。他伸手入背包,我不由得有点紧张,忙攥紧拳头准备行动。但他从背包里却拿出一支旧口琴。我立刻宽了心。真古怪,我心想,可是并无恶意。曲声悠然而起,我不禁神往。
我听不出口琴吹奏出来的是什么,既非古典曲,又非乡村音乐,也不是爵士乐,跟我所熟悉的音乐毫不相同。那是来自他心灵深处的遥远故乡。乐曲虽是即兴而奏,各音符却彼此关联如一串珍珠,一颗比一颗大,数到最大的一颗时,你便欣赏到同样和谐的节奏,但这次是向下数,一颗比一颗小。这怪人吹奏的奇妙优美的音乐把我听呆了。
一对年轻夫妇从汽车旅馆走出,听到了口琴声便驻足窃笑。我突然觉得不好意思,想用话掩饰窘态。“不错,热门摇滚乐,好得很,可是我得走了。”我说话时倒没显出不客气,但的确带着出于挖苦和傲慢的一种不自然的轻浮。那对年轻夫妇哈哈大笑。
音乐由颤抖而逐渐停止,接着寂静了片刻。他放下口琴,双眼还在注视我,蠕动嘴唇,微微苦笑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往肩上拉了拉背包,走向大路。我目送他远去。
那对年轻夫妇还在笑。男的说:“世界怪人真多,是不是?”
我对他们颇感厌恶,忽然想追上那个在公路上身形逐渐缩小,又瘦又矮而相当高雅的人。但我改变了主意。我晓得,即使追上他也没什么话可说。我享受过一段美好时光,现在已经成为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