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桥天使
千里明月 · 2008-05-08 23:22 · 43447 次点击
【作者】:约翰·济佛
我母亲今年78岁了,却仍然健朗,身着红色的天鹅绒短裙衫,在纽约的中心冰场上跳华尔兹。她痛痛快快玩她自己的,这也好,乐得我少些负担。但我从内心来说,还是希望她少参加些太惹人显眼的活动。每当看到有慈祥和蔼的老太太在晒菊花、倒茶水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自己的母亲。
母亲是个能吃苦耐劳的人,但她并不喜欢环境的经常变动,有个夏天,我安排她坐飞机到托雷多去拜访朋友。在机场候机室里,令人眼花缭乱的广告,穹窿形状的天花板,不停地刺激人的探戈音乐,好像使她在活受罪。起飞时间推迟了1小时,我们只好坐着等候。半小候后,我见到母亲呼吸急促,手按着胸脯,喘不过气来,我装着没注意到这些。当通知要上飞机时,她猛地站起身,大叫道:“我要回家,我不想死在飞机里。”
以前,我从未看到过她如此癫狂发作。但这种害怕死于坠机的反常心理,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得如此之深。
我毫无母亲的焦虑。倒是我的哥哥——母亲的宠儿,继承了她的反常心理。有一年左右我没见到哥哥了。一天傍晚,他打来电话,问我是否能让他来我家吃顿晚饭。我当然很高兴,答应了他。我家住在一幢公寓的11层楼上。7点半,他在楼下客厅打电话叫我下去。我还以为他定有什么事要与我单独谈。可等我俩在客厅一见面,他就进了电梯,要马上与我一起上楼。电梯门刚一关上,我就发现他有跟母亲一样的恐俱症状:汗水从他前额上渗出,像长跑运动员似的上气不接下气。
“你到底怎么啦?”我问道。
“我害怕电梯。”他痛苦地说道。
“你害怕它什么?”
“我担心整幢楼会倒塌。”
一出电梯,他就完全正常了。告别的时候,他说:“我想我还是该走楼梯吧。”我把他带到楼梯上,又陪他慢慢下到一楼。在客厅里,互道了再见,我就走进电梯,告诉我妻子我哥哥害怕楼塌下来,她听后感到有些奇怪,又有一丝悲哀。我也具有同感,不过,我还觉得可笑。
在楼下,我哥哥一切正常。一个周末,我和妻子带着孩子们,到新泽西州他的家去度假。他看上去很健康,一切无恙。我没再打听他的恐俱症。星期天下午我们全家人就驱车回纽约。车快到乔治·华盛顿大桥时,我发现要下雷阵雨了。刚上大桥,大风就一个劲儿地朝着我们刮,我的手差一点控制不住方向盘,我感到这座巨大的钢筋混凝结构在随风摇动。车到桥中央时,我感到桥面在开始沉降。其实,看不到半点要垮的迹象,然而,我却相信这座大桥马上就会断裂,把这长长的车龙统统抛入下面污黑的水中。这种幻觉中的灾难非常可怕,我的双腿瘫软无力,能否踩住刹车我都无底。继而,呼吸又困难起来,我觉得眼前一片昏暗。
一过了桥,我的痛苦和恐俱开始减缓。妻子和孩子们正在观赏着暴风雨,好像根本就没注意到我刚才痛苦的痉挛。
一个周末,我又不得不去跑一趟亚尔巴尼。尽管晴空万里,但上次的遭遇仍然记忆犹新。我顺着河往北,一直到特罗依才碰上一座古老的小桥,我轻轻地开了过去。我已经走了20英里的路程,一路上被一些本来不存在的障碍所吓倒,真羞煞人了。我从亚尔巴尼回程时,取道原路。
我决定探根求源。有一天,我又必须到机场去一趟。我不乘公共汽车,也不坐出租车,自己驾车前去。过特利波罗大桥时,我几乎失去了知觉。到达机场后,我要了杯咖啡,可是手摇个不停,溅了一柜台的咖啡。
当天下午,我乘机前往洛杉矶。疲倦中的我叫了辆出租车,送我住进了我一直爱住的那家旅馆。然而,我睡不着,站在窗前望着大街,思绪翻卷。我镇静自若地思索着,想找个星期天下午悠然自得地闲步于好莱坞大街,尽情赞美那夜空下杂乱丛生的棕榈树林。善男信女们不畏旧金山到帕洛·沃托那段可怕的路程,只是为了寻求一处橡样的栖身之地。但高高的桥梁成了我无法逾越的障碍,我那一系列承诺都化成虚假的泡影。事实上,我讨厌高速公路和热闹的市场;杂乱的棕榈树、单调的建筑发展令我沮丧;我憎恶是谁取缔了过去熟悉的路标;我对朋友们的痛苦不幸和烂醉如泥感到深深的厌烦。突然,我感到自己对大桥的那样害怕,实际上是大千世界在我内心深处埋下的恐惧的外在表现,并意识到自己对现代生活的辛酸做了一番深沉的思考,因而深切渴望出现一个更加纯洁、更富有活力、更有和平保障的新世界。
星期天早晨,我开车送女儿去新泽西州的学校。一路上,我和她有说有笑,不知不觉车已开上乔治·华盛顿大桥,那种恐惧感又袭来了。我双腿无力,喘着粗气,眼睛也看不见了,非常可怕。车终于过了桥,但我全身还在剧烈地颤抖。我女儿好像完全没注意到。到了学校,我吻别了她,就开始启程回家。
用不着再去过乔治·华盛顿大桥了。我决定走北边的尼亚克,过塔盆子大桥。在我的记忆中,这座桥要平缓而坚固些。
快到这座桥时,我所有的症状又复发了,呼一口气就像被人打了一捶。我摇晃不定,车滑到另一条道上去了。我把车开到路边停下。孤身一人处于这种因境,真够惨的,也真够丢脸了。我的眼前浮现出母亲和哥哥,我们仨好像都是悲剧中凄惨而粗鄙的下等角色,忍受着无法忍受的担子,由于我们的不幸而与世人隔绝。我的生命完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所热爱的一切——耽于幻想的英勇冒险、蓬勃旺盛的生命活力、大自然怀抱中的万事万物,这一切都不会回来了,我将在精神病院里了却余生……。
这时,一个姑娘打开车门,坐了进来。“我还想没人愿意让我搭车呢。”她说道。她手上提着个纸箱子,在一张破防水布里好像包着小竖琴。她的皮肤白皙,面颊丰腴,淡褐色的秀发披散在肩上,一双明眸所流露出的愉悦神情妩媚动人。
“你是要搭便车吗?”我问道。
“嗯。”
“你不觉得像你这样的妙龄姑娘搭车会遇到危险吗?”
“一点也不。”
“你经常外出?”
“一直是这样。我会唱点歌,常在咖啡馆里表演。”
“会唱些什么?”
“哦,主要是民歌,还有些老歌。”‘我给我爱人无核的樱桃’,他用美妙的歌喉唱道,“我给我爱人无骨的鸡肉/我给我爱人讲个没有结尾的故事/我给我爱人一个不哭闹的孩子。”
她的歌声一直伴随我驶过大桥,这桥也好像令人惊奇地听懂了,从而变得牢固,甚至美丽而可爱了。聪慧的人们建起了这座桥,也好像是为了减轻我旅途中的疲劳。迷人的哈得逊河水温柔而恬静。一切又回来了——耽于幻想的勇敢冒险,清澈的河水,碧净的天空,勾魂销魄,令人心醉。车到了东岸的桥税站,她的歌声也到此中断。她谢了我,说声再会,就出了车门。我说愿意把她带到任何她想去的地方,但她摇摇头,走开了。
我向着城里的方向开去。这个世界又归属于我,显得多么奇妙,多么合理公道。一到家,我想起该给哥哥打个电话,告诉他所发生的一切,以期望在电梯边上也有一位天使。
但愿我相信今后将一直有人可怜我,减去我的焦虑,但我不相信能再碰上这运气。所以,尽管我能轻松地开车过特利波罗和塔盆子大桥,我还是得避开华盛顿大桥。我哥哥仍然害怕电梯,我母亲尽管身子骨已不太灵活,但仍在滑冰场上不停地旋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