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的吉他
千里明月 · 2008-05-08 23:23 · 23168 次点击
【作者】:陈志红
【出处】:随笔【国家】:中国
弟弟背着他那把吉他走了。
我瞧着他的背影,什么都说不出来。其实我知道他很希望我说点什么,可我终于什么都没说。
我不知道是不是还可以把弟弟归到少男少女的行列中去。事实上他已经26岁了,无论如何不能算小,可我总觉得他还是个孩子。他7岁那年,还是我牵着他的手带他去小学报名,这事就像发生在昨天。应该说他属于我们眼中幸运的那代人,他们不用上山下乡插队落户,高中毕业就可以直接上大学。大学毕业时,弟弟才刚满21岁。
我们在同一所大学念书,那年头什么怪事都有,一个班里的同学年龄差跨度是15年,最小的同学可以称最年长的同学为叔叔阿姨,所以我和弟弟是同学也不足为怪了。不同的是,我读文科,他读理科,可那时我实在顾不上他,偶尔去一趟他们宿舍,简直脏乱得连脚都插不进去。很快,毕业了,我们各奔东西,他被分到桂林一个研究所。我们通信,他的信常常写得又长又潦草。那信给我的印象是他生活得好像还挺带劲。
春节我们回家探亲,两人依偎着说悄悄话,我是姐姐,又结了婚,我们多年的亲情加友情可以使他将他所有的故事都讲给我听,我便尽其所能为他的故事进行缜密的分析,我甚至认为我可以为他开出医治百病的良方,为他指点迷津。
但是更多的时候我只是个蹩脚的听众。因为我实在不可能处之泰然地听他的故事,我常常会很快地跌进他故事的情景之中,最后却无法迅速地抽身出来。我总觉得他年纪还小,不应该成为这些故事中的主人公。
男孩子给姐姐讲自己的故事,总与情感生活有关。他曾经喜欢过他们所里的一个女孩子。他说那个女孩子就像一棵纯洁的小白杨让人怜爱,于是他勇敢地冲锋陷阵,但小白杨却没有让他保护的意思,断然拒绝了他的情意.“这没什么,没有爱情还可以有友谊嘛。”他很豁达地对我说。我的钦佩之心油然而起,男孩子看来是不一样,拿得起放得下,这真让人刮目,虽然他是弟弟。当然在刮目之余,我仍不忘行使姐姐的权利:“你还小,着什么急!”那年他的确小,只有22岁,这种年龄的男孩子到底知道什么是爱,我很怀疑。
接着便有女孩子喜欢他,为他洗衣服、缝被子、买营养品、借参考书。那是个极温柔的女孩子。弟弟说跟她在一起很愉快,但绝没有激情,她太温柔太顺从了,从不对他说个“不”字。他坚持认为这是友谊,可我却认为,如果你不打算爱她就要注意保持一定的距离,别把火烧起来再自己溜掉。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有分歧。他后来果然只接受那个女孩的友谊,而不肯将自己的爱奉献出去。我凭直觉就知道他冷淡的是一颗怎样的心。他说他很遗憾,但不想勉强自己。他的确没什么大错的地方,我只能寄希望于女孩子的承受能力。女孩子虽然是水做的骨肉,但许多事实证明,她们在需要坚强的时候是会坚强的。
后来,他结识了一个很棒的女孩子。这“很棒”当然弟弟的感觉,可我总觉得这“很棒”里带有男孩对女性的一种天然而本能的崇拜。当然我没能找出更多的事实来证明这一点。又是一种凭直觉。可这女孩早已名花有主,弟弟当然不会横刀夺人所爱。这点我很清楚。他虽然在很多方面自由潇洒得像人们眼中的“现代派”,但骨子里却传统至极;他在理论上很进步,但在行动中却不具有超前意识。女孩在结婚前给他挂了个电话,电话一通便开始抽泣,两人通话长达两小时又45分钟。我很惊异在这中间怎么会没人干扰。弟弟说他劝她要三思而行,千万别勉强自己,俨然一个大哥哥形象。最后那女孩还是结婚了。弟弟闷闷地对我说,我说不清是不是爱她,我们很谈得来,我很生气她不能确定是不是真爱自己的男朋友就贸然结婚,但我没能劝住她。弟弟说那天晚上他喝了七八两酒,第二天蒙头大睡了一天,让一切都在朦胧中远去了。弟弟说话的神情让我想起一首歌,那首歌名叫《初尝寂寞》。
后来弟弟就玩上了吉他。我不喜欢听吉他那沉沉的弦音,它会让你的心一下子就跟着颤抖起来。也正因为这样,我从来认为吉他不是一种吉祥物,它只能与某种心境吻合。那段时间弟弟到广州进修,住在我自己的小家里,晚饭后就没完没了地弹吉他。这时我已经开始关心弟弟的终身大事,因为我不主张独身主义,它会使人时常提醒自己生活在一个残缺的世界里。不过在爱情问题上我又很信命运,或者叫缘分,我认为这东西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的结果,主观能动性在这里没有太大的作用。弟弟对我的理论大不以为然,他认为“幸福不是毛毛雨,不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他相信自己的努力一定会感动上帝,使他得到真正的幸福。我对他一脑门子的浪漫念头无话可说。
再接着就有了一段让他如痴如醉的、真正可以称之为初恋的日子。我见过那女孩子,一只十分可人的小羊羔。于是我开始考虑修正我的理论。
事情的发展顺利、正常而且健康。我经常给弟弟灌输一些注意事项,譬如责任感啊、禁区啊之类的东西。弟弟是全盘接受,而且那神情极其庄严。这期间弟弟曾把他们之间的通信选择了一两封让我过目。那里面有一些极纯、极稚的海誓山盟。
后来弟弟又往来了几次,每次都背着那把硕大无朋的吉他。有一天,他从小羊羔那里回来,我发现有一根弦断了。弟弟说是在公共汽车上让人碰断的。那天晚上,他用那把断了琴弦的吉他边弹边唱,那曲子根本不成调儿,但弟弟那漂亮的男低音要比平时动人得多。那天晚上我俩把几本流行爱情歌曲都唱了一遍,最后我和弟弟都明白了一个事实,就是全世界的爱情都躲到歌里去了,我们很傻气地想把她从歌里揪出来。我们当然是徒劳的。
小羊羔不是煮熟的鸭子,终于蹦蹦跳跳地走远了。走了,就再没有回来。剩下一个伤心的牧羊人。
我感到我老了而他们正年轻。所以我不能对弟弟说什么。我总不能再给他背诵“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尽管这诗由于年代的久远而愈发散出一种酒的醇香。也许我该对弟弟说,珍惜你那把吉他,别让那根弦老断着。
不过我终于没说。弟弟走过了26岁,不再是一个毛毛躁躁的小男孩,买不买琴弦,他会考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