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者

  千里明月 ·  2008-05-08 23:23  ·  34357 次点击
【作者】:陈村
【出处】:现代家庭【国家】:中国
前些日子,我在写一篇小说,叫《两个人的家庭》,小说因故没写完,关于两个人的家庭的种种经历与传闻却常常想起。
我迄今已当了三年半的“先生”,因住房原因,暂栖丈人家,是所谓的“招女婿”,没改姓就是了。本人当女婿的水平极差,至令未能满师。好在老人极开朗,并不时时考核,于是居然也混了下来。
比较难对付的是妻子王宁,那种“以柔克刚”的招式是极有传统的,也颇见功效。为相安无事计,我也做点小小的让步,比如多洗一次脚,少抽一支烟。在我经常有理的前提下,也让她占上一次理。我们常常像朋友一样说说话,平静地批判对方,偶尔也反省自己。值得庆幸的是,王宁不是个女权分子。
三年半来,我写了几十万字作品,她工作之余干了无数件家务并进修完大学本科。我学会怎样阅读她的脸色,她学会化妆然而并不常常应用。我们有了家具、书籍、影集、电器和不多的存款,有了彼此可珍惜的理解和宽容。对一个中国的两个人的家庭来说,差不多是富足的。
还少一个第三者。我说的是孩子。第三者的本义理当指孩子,而非婚外恋人。
起初,没要孩子,我们不想有第三者的插足。原想婚后至少轻松几年,实际上很少能有真正轻松的时候。我们都已过个轻松的年龄。我们出生得早了,刚去爬了几座山忽然已年过三十,忽然想到有个孩子大概也不坏。有一天,王宁忽然告诉我,有孩子了。那是去年春天。
朋友们来道喜,我开始有点纳闷。后来想通了,人们在精神上的创造力强盛,也许会导致生理上的衰弱。于是我也就为自己的“全能”而喜气洋洋了。高兴之余,用我们的行话留了个尾巴:
“但愿别退稿。”
不幸而言中。当我从柴达木盆地回沪时,等着我的是流产的消息。可庆幸的是王宁还好,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受着医护人员与她父母的照料,受着我们朋友的探视。
从医院回来,我觉得疲惫,哀伤。
他已是个生命,我曾在心中和他对话,在为他准备的本子上和他说话。没有是一回事,有了再没有是另外一回事。他活了四个多月,毫无先兆地放弃了生命。
我没能看见他,只为他付了一元一角钱的火葬费。他在这世上没留下任何印迹。
从此之后,对王宁“养只鸡也生生蛋”一类的玩笑话是不能说了。她躺在床上,享受起有丈夫的好处。王安忆来信,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买菜,烧饭,干杂事。有时用小跑步的节奏干,还警告自己不要抱怨,面带微笑。我学会在自由市场买鱼买鸡,杀了烫了烧了。最省事的是烧汤。有次冒着台风暴雨去采购,鸡湿了人也湿了,边骑车边为自己的行为感动。说实在的,我从没干过这个,从没吃过这份辛苦。我谢绝一切组稿,来访,不看书,不读报,不写信更不写稿,不限制家庭支出。
这叫“养夫千日,用夫一朝”。
一个月后,王宁起床了,将我替下,说要减肥,说要健美。
然而又有了。
王宁不让我再说“退稿”一类的昏话。是呵,别再说了。
我给他取了个大名,叫“杨子”,无论他是男是女。这名字曾出现在我的小说《给儿子》中。当初小说发表,人们向我打听犬子的近况,殊不知当时正忙着避孕,不曾有第三者的踪影。
我给他取了个小名,叫“天天”,以示当母亲与当老子的曾经日子难熬。我写过一篇叫《天天》的小说,文中的小伙子天天下了班去等退票,但愿我的孩子长大不要没出息。
想生一个孩子原来如此的麻烦。过去,有传闻说我有私生子,编这故事的人想必没生过孩子,以为一句话就能创造一个人。即使上帝造亚当,也要多花点力气呢。
还有两个半月,还有七十天三。
我已经摸到过他的躁动。开始,他似乎有点怕我,一摸就潜伏下去,装作没事一般。最近嚣张得很,隔着肚皮顶撞起我来,这样的孩子,将来必定是有种的。
他将来的一切披挂已由他祖母、姑姑等包办,不全是新的,其中有他外甥的捐献。王宁边为他打着毛衣,边将耳机搁在腹上,让他欣赏古典音乐。
他真能听么?姑妄信之。
王宁挺着庞大的肚子迈着孕妇的鸭步如袭鼠般地从家去学校上班。公共汽车上,有时有好心人为她让座,据说以男的为多,甚至还有老头。由衷地感谢他们的善意。在中国这个孩子过剩的国度里,有什么比爱护他人的孩子更人道的呢?我的一位朋友曾因挤车早产,只有受害者,没有肇事者。
有孕妇必有关于生男生女的猜测,虽说全属废话,人们依然乐此不疲。我希望有个儿子,不光因为我家的八个下一代中,只有一个小子,还因为在这世上,儿子容易活,不怕挨打。我曾威胁王宁:“生不出儿子,只好休了你。”她提议是否“缓休”,再生一个试试(我是回族,报上说享有优惠)。这不过是说笑罢了,她不休我便是好事情。陈可雄先生有个很好的理论:生女儿是两个女人爱一个男子,生儿子是两个男子爱一个女人。何去何从?
不过,最好别去用超声波来窥探天机,那东西常有误差。要是报男生女或报女生男,心理上便会觉得被人掉了包似的,不是自己的孩子,没有亲切感。
其实,我至今不明白为什么要生孩子。我们生活得很好,无须第三者的介入来助兴。我们有工资,有生老病死的保障,无须儿女来赡养。我们很忙,无须他来填补空虚。孩子是很费神的,还很费钱,费力。孩子的家长都在诉说辛苦。
然而人们还是一代接一代地繁衍,不惜工本,不计得失。我读过一本通俗的科学著作,《自私的基因》。书的主要观点为基因只能是自私的,它的最高目标是最大量地复制自己。生物由此而进化。复制的要求出于本能,并非出于理智。感谢人们的本能,使得所有的功利的权衡一律无效。感谢人们的理智,使得复制有办法在未形成生命前便予阻断。
如今,我谢绝一切外出的邀请,专心写稿。上半年约完成十五万字,在我是空前的。我要为杨子腾出点时间,还为家庭积上点钱,没有第三者,工资已被花得透支。我得当好作家,还当好户主。我希望王宁与我别有谁休了谁的一天,希望我们和杨子互不遗弃,希望第一第二第三者都是朋友。
两个人的家庭即将升华。我从未当过父亲,王宁从未当过母亲,而杨子从未当过儿女。我们都从头开始。
给我信心的是,在我视野中,没一个后悔生儿育女的父母。他们只有骄傲的抱怨。
那么,咱们就试试吧。现在只剩七十二天了,愿你如期而至,天天。祝你一路平安。
我将又一次陷入辛苦,而王宁终于如释重负。过去从没想到,自己会落到这一步,真是庸俗极了。
在劫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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