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歌

  千里明月 ·  2008-05-09 08:28  ·  27331 次点击
【作者】:玛丽琳·摩根·海、丽
他不会乐器,甚至五音不全,然而,他却教给了我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
每当我闭目静思时,总是情不自禁地回忆起父亲教我聆听歌声的那个晚上。当时我大约五六岁。在那个年代,内布拉斯加就像一个巨大的灰潭。夏天的中午,赤日炎炎似火烧,烤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晚上,我躺在床上,突然,一道闪电划破了夜空,照亮了那条绿白相间的印花窗帘。雷声从遥远处隆隆而来,似乎显得越来越愤怒。我把阿尔塔阿姨的那条用碎布拼成的被面绕在颈上,双手紧紧地抱着枕头。软百叶帘咔咔作响,榆树枝条刮擦着屋檐,狂风呼啸着钻进窗子的缝隙,声如鬼哭狼嗥。忽然,又是一道强烈的闪电,把整个房间照得亮如白昼,紧接着就是一声惊雷,如同成千上万个炮弹在炸响。我真想逃到父母的卧室去,但我被吓呆了,只会放声大哭。
此刻,父亲来到了我的床沿,用手轻轻地摇着我。见我逐渐安定下来,便说:“听!暴风雨里有歌声呢,你听得见吗?”
我不再抽泣,凝神谛听起来。又是一道闪电。又是一声炸雷。“听那鼓声。”父亲说,“少了鼓声,音乐该有多糟糕啊!没有节奏,没有深度,没有神韵。”鬼哭狼嗥般的风声又响了起来,我把父亲偎得更紧。“嘿!”他在我耳畔轻轻说道,“我们的乐队里又多了一只口琴。你听见了吗?”
我侧耳倾听。“不。”我轻声说道,“我觉得这像竖琴。
父亲拍拍我的脸颊,微微一笑。“现在你已经会想象了!闭上眼睛,看看你能不能跨越声音之上并驾驭住它。它会把你带到令人惊讶的境界。”
我闭上眼睛,极为虔诚地聆听起来。我驾驭着竖琴的声音,一直驰骋到清晨。这一觉真是太神奇了。
父亲是个医生,24小时内随时去农家应诊。他不会乐器,甚至五音不全。但他热爱听过的音乐,时常在屋里扯着沙哑的嗓子高声歌唱。当我们嘲笑他时,他就会说:“嘿,一首歌如果不是大家来唱,还有什么好处可言呢?”有时,他坐在日光室里,用古老的维多勒琴弹着自己想象的乐曲,但弹了几分钟后就会陷入沉静。有一天,我问他,音乐停止后他在干什么?
“噢,”父亲把手放在胸口,说:“这正是真正的音乐开始的时候,我在聆听我自己的歌。”
当时,我并不完全理解。随着岁月的流逝,父亲开始教我怎样聆听自己的特殊的歌。有一次,我们在科罗里达州的落矶山脉,观看着奔腾的水流冲击巨岩的边缘。“瀑布里有节奏。”他说,“你听得见吗?”对我来说,瀑布的声音以前听来总是一样的,但现在当我闭上眼睛仔细倾听时,我发现自己确实在奔腾的流水中感受到了波涛汹涌的精妙节奏。
“音乐蕴含在宇宙的万象中。”父亲说,“它在季节的变换间,在心脏的跳动中,在苦乐的循环里。不要忽略它,随它一起流动,让自己融汇进它的节奏里。”
此后的一天,我站在一艘海军军舰的甲板上,和担任舰医的父亲吻别。这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我觉得很可怕。一星期来,我一直专注地端详着父亲的脸庞和手势,为的是,一旦父亲回不来,我能够回忆起他。
终于到了离船的时候了。刹时间,孩子的惊恐攫住了我,我用双臂紧紧地抱着他,不让他离去。“听!”他和蔼地说,“你能听见波浪中的音乐吗?”我屏息而听,果然,涛声中出现了跳动的节奏,顿时,我感到身上出现了一股坚强而可靠的力量。我松开了紧抱着父亲的双臂,毅然地跨过了跳板。
父亲顺利归来了。不久后的一天,我听到了自己生活中的音乐。那时,我在公立学校当听说治疗师。我很乐意帮助生活不便的孩子,有一个名叫莎莉·安的孩子的遭遇实在使我心疼。
莎莉·安是一个长着一头长长卷发的漂亮小姑娘,虽然她双耳没有完全失聪,但她的小学一年级却是在内布拉斯加州奥马哈的聋哑学校上的。现在,既然本地学校有了听说治疗师,她的父母就把她领了回来。对她来说,回家是多么激动啊!然而,几星期过去了,莎莉·安显然不能适应。她老是感到灰心。一段时间后,她失望了,不愿再努力听讲。她的父母开始考虑送她回奥马哈。
我很清楚,应该让莎莉·安把注意力集中到听讲上。我开始尝试用音乐帮助她,让她懂得听讲能给她带来欢乐。这种尝试果然收到了效果。
莎莉·安又回到了教室,虽然有时还会陷入灰心。有一天,我们俩正在听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我突然想起了父亲在日光室里的那段情景。
“莎莉·安,”我说,“我们来试试新方法。我把录音机关掉,但希望你继续认真听。”她显得困惑不解。“我希望你不仅用耳朵听,而且要用心听。一旦你发现了自己心中的音乐,无伦你走到哪里,都可以听到它!”
每天,我们都要花上一段时间听音乐录音,然后关掉录音机,两人都把手放在胸口,聆听自己心中的歌。这很快成了她十分喜爱的奇境。每当我领她穿过大厅,或在操场上看到她时,她就会把手放在脑口,脸上焕发出异样的神采——我知道,她正在聆听发自内心的歌。
后来,莎莉·安的老师不解地问我:“你究竟对她做了些什么工作?现在当我讲课时,她不再光看书桌,而是认真地看着我,而且能听懂指导了。你注意到了吗?她走路不再步履蹒跚,而是蹦蹦跳跳了!”
父亲教我的歌还帮助我度过了为人妻、为人母的困难时期。有一年12月的一个冰雪夜,我心急火燎地奔向医院的候诊室,我那17岁的儿子保罗此刻正在死亡线上挣扎。一场车祸夺去了他的女友的生命,也使他陷入了昏迷。
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我的心情也越来越恐惧。我真想冲进夜幕里大哭一场。突然我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一情景:狂风尖叫着透过卧室的窗子,声如鬼哭狼嗥,那时,父亲第一次教了我怎样倾听歌声。这美好的回忆使我再次镇定下来,凝神谛听。
起先,我只能听到候诊室的火炉发出的嗡嗡声,随后,这声音里出现了大提琴低沉的音调,在它后面又出现了微弱的短笛声。我坐下来,闭上眼睛,聆听这“火炉大提琴”奏出的声音,驾驭着它一直驰骋到清晨。保罗终于幸存下来了,我的歌声也随他一起幸存下来了。
一天晚上,仅仅由于一个电话,我的音乐陡然沉寂了。一听到哥哥的声音,我立刻知道父亲去世了。突发的心脏病夺去了他的生命。我倒在床上,闭上了眼睛。没有眼泪,眼前只是一片漆黑。我木然地躺了很久,一动也不动,只希望一觉醒来后发现自己做了一场噩梦。
然而父亲确实去了。我们站在他的坟前,为葬礼而搭的遮篷在2月的寒风中哗哗作响,我的感觉几乎麻木了。一连几个星期,我总是沉默地踱步。
一天晚上,我独自一人静坐在起居室里。冬天的寒风灌进烟囱,那肃穆的声音似乎是我的哀思的回响。突然,内心响起了一声呼唤:听!我忘掉了自我,很快安定下来。壁炉的燃烧声既不象口琴声,也不像竖琴声。不,那是一支音色丰富、珠圆玉润的长笛声。
立刻,我感到自己露出了笑容。我意识到,此刻,在九泉之下,一个苍老的,五音不全的灵魂也在倾听这天国的交响乐,如果地下有灵,他将终身倾听这音乐的回响。
我听着这笛子声,闭上眼睛,驾驭着它,一直驰骋到清晨。
我又回到了生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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