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处】：山东文学
两封信
一、杨朝艳给《山东文学》编辑部的信
编辑同志：
您好！
自从贵刊发表了报告文学《一个东方女性的命运》以后，我连续收到了许多来自全国各地的读者来信。大家对我的处境和命运表示了极大的关心和同情，也给了我许多的鼓励和宽慰。因为精力有限，不能对诸多的来信一一作复，为此，心里总觉得十分不安，像欠了什么一样，所以，只好借《山东文学》来转达我对来信的诸位同志的诚挚的感谢！
1985年12月5日，我已正式和戚祖胜办理了离婚手续，我的精神从此解脱了。不管今后的道路怎样艰难和曲折，我将按自己选定的方向，坚定的走下去，请关心我的同志们尽管放心。
春节期间，我回故乡探亲，那里的亲人们欢迎我返回故土。目前，我正在办理返乡的手续。回乡后，我将用我的双手，同家乡的人们一道，去创造新的生活！去开辟新的天地！
威海市商业幼儿园杨朝艳
1986年3月20日
二、杨朝艳给戚祖胜的信（摘自杨朝艳日记）
祖胜：
我决心要离婚了，起诉书我已经送交法院。
你是了解我的，不到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时候，我是不轻易改变主张的。回想六年来，我几乎没过一天舒心日子，连续的债务，工作，家务，还有你的折磨，使我精神紧张得简直要崩溃了，但我还是忍过来了，然而，我苦苦等来的是什么？是你不同情我，不理解我！
你认为我软弱无能，可以任你胡作非为。你错了！你的这种胡涂观念，毁掉的正是你自己！
过去，我对你是尊重的，有些伤你自尊心的话，我尽量不说，只有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才说你几句，可你听吗？你回报的是打我，骂我！
你应该明白，我们之间已经没有爱情了，我心里痛苦得很，一对志不同道不合的夫妻早晚是要散的。你难道忍心看着我结束自己的生命吗？如果你是聪明人，那就该愉快地和我分手！
说到这儿，你大概会想到我的工作和户口的进城问题，我告诉你，这一切我可以统统不要！财产我也可以全都放弃！我只要一条活命！
希望你努力，等你一旦醒悟过来，你就会懂得我今天的决定。
祝你进步！
杨朝艳
1985年×月×日
解脱
12月5日下午，法院和劳改支队的同志，为杨朝艳和戚祖胜作调解离婚的工作。在共有的财产中，杨朝艳除了留一台他人赠送的洗衣机以外，其余全都留给戚祖胜。至于孩子先由杨朝艳抚养教育，等戚刑释后，再移交。协议很快达成了，戚祖胜却不肯签字。
法院的同志说：“戚祖胜，你如果不签字，我们就要强判，懂吗？”
戚祖胜的脸一阵变的惨白，手不停地哆嗦着，歪歪扭扭地在调解书上签了字。然后，食指在印台上蘸了一下，颤抖着，朝签字的地方按下去。大概他的眼睛模糊了，手印按得很不正，他不得不再来一下……
当他按这个指印的时候，也许他想到了六年前，在北京车站和杨朝艳邂逅相遇的情景；也许想到了举行婚礼的时候，那些好心的人们对他的祝福；也许想到了在那困难的时候，杨朝艳给予他的那脉脉温情……
也许他什么也没有想，他只有恨，恨别人，也恨自己！
当天晚上，戚祖胜要求和杨朝艳再见一次，杨朝艳允诺了。见面后，他把一件棉大衣和一对叠得整整齐齐的枕套，送给了杨朝艳。棉大衣是杨朝艳的母亲为他买的，枕套是杨朝艳的，他不想收存。杨朝艳说：“大衣你就留下吧，冬天天冷，你受不住。”
戚祖胜执意不留。这时候，杨朝艳把她特意为戚祖胜买来的两条香烟，硬塞在他的怀里，戚祖胜生气地说：“不要来这一套！”
说完，他猛地扭过身，愤愤地走了。
杨朝艳怅然地走回招待所，上楼的时候，她突然觉得两腿软软的，身子像散了骨架一样，疲劳得很。是的，长跑运动员一旦到达终点，就会感到分外劳累。
“我就是我！”
不幸的婚姻终于结束了。
回威海不几天，杨朝艳收到戚祖胜一封来信，信里说，《一个东方女性的命运》使她时来运转，给她带来了春风春雨，而给他戚祖胜却带来了不幸的判决。劳改支队的丛教导员也来信了，信里说，他对她的离婚感到十分遗憾，说他们大队的领导曾研究过，在一两年内，很可能对戚祖胜实行假释，回威海和她团圆，可离婚既成事实，没有办法补救了……
杨朝艳自己也弄不明白，离婚以后，她居然被一种失落感笼罩了，时常一个人坐着发呆，象在想什么，却什么也没有想；常常陷入一种无限的怅惘和伤感中不能自拔，她的嘴唇鼓起了一串一串的燎泡，一连十几天很难用饭……
她在痛苦的折磨中，给戚祖胜复了一信，信里说，如果戚祖胜愿意的话，她愿做他一个真正的大姐，在困难时候帮助他，为他排忧。她希望他在今后的生活中不再跌跤，能够稳稳地迈着步子……
信写好以后，她又从箱子里拿出一床棉被。严冬将临，她怕他夜里受冻。
打好邮包，她冒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出门了，穿过市街，一直向邮局走去……
她和戚祖胜的书信往来依然非常频繁。她的每一封信里都充满了真挚的情感，充满了人道的力量；那是用母性的心血和泪滴写成的，不是写给她的丈夫，而是写给一个在押的罪犯。
也许，杨朝艳离婚以后，不应该再产生这种情感，可是，如果失去了这情感，那就不再是杨朝艳，起码是一个不完整的杨朝艳。杨朝艳强烈的意识到这一点，固执地说：“我的特殊性格，也许会使我后半生的命运更加不幸，但我并不想改！我就是我！”
眷恋
春节一天一天地临近了，杨朝艳的心越来越感到焦虑不安。离婚后，她决定回北京过节。六年没回故乡了，她想母亲，想儿子，想她记忆中的那些好乡亲。然而，当真要走了，她又对威海无限眷恋。
一个多月以前，母亲知道了她离婚的消息，老人为女儿的婚事了结感到高兴，嘱咐女儿抽时间休探亲假，回北京商量户口、工作等问题。母亲的脾气杨朝艳是了解的，她从母亲的来信中预感到，母亲大概死也不会放女儿再回威海。想到这里，她觉得心口一阵发疼。威海，是她的第二个故乡啊！
在托儿所的办公室里，她好几次见到了宋所长、李所长、苗大姐，还有另外几位要好的女友。她本来想和她们做一次长谈，告诉她们，过去，在她情绪不好的时候，她做下了许多错事，说了许多傻话，给大家带来了许多不愉快，她想求她们原谅，然而她从她们那亲切的目光和言谈中，觉得那样是多余的。
昨天晚上，她在大哥大嫂（戚继光和吕秀芝夫妇——作者注）家里一直玩到深夜。临走时，他们一家把她送出门来，当她拐过胡同，走上市街的时候，她忍不住哭了。大哥大嫂这一家人太好了，她和他们不沾亲，不带故，然而，他们为她操了多少心啊！大嫂本来是一个很刚强的人，可为了她杨朝艳的不幸，曾偷偷地哭了多少次！她不能为他们一家做什么事，为此，常常感到羞愧。
在那三间低矮的小屋里，她用过的每一件什物，都会使她无端地生出许多忧伤。她记得，六年前，刚来威海的时候，这三间小屋破败得简直不像样子。有了工作以后，她那微薄的工资，除了起码的生活费用，除了替戚祖胜还债，全用在治家上。她嫌小屋里太暗，把小窗改成大窗，把破门换掉，镶上玻璃……。她为这个小屋付出了艰辛的劳动啊！现在，这小屋像个家了，她却要离开了。
她也曾想到过那一个罪人。现在，她虽然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他了，可是，再多的财产，怎么能替代一个妻子呢？那一个人也实在可怜。
她怀着沉重的心情，仍然坚持不断地写日记，在日记里经常地反省自己，认识自我。来威海六年来，虽然从来没有放弃对美好的追求，但她的生活却一直充满了不幸和苦难。她奇怪地发现，原来，她在人生的道路上走了一圈，又回到起点上去了，因此，她的一切又要从头开始。然而，如今站在这个起点上的人，却凭添了不少白发。
也许，这就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