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的亲情
千里明月 · 2008-05-09 15:58 · 27851 次点击
【作者】:陈丹燕
【出处】:人民日报【国家】:中国
我公公婆婆年轻的时候恋爱、结婚,后来有了我的丈夫。听说他小时候是个很胖很乖的小男孩,小时候上全托,托儿所就在普希金铜像附近,他每每看到普希金像,就意识到要进托儿所了,就哭。这实在令人吃惊。
有次发还抄家的东西,丈夫趁阖家回忆“文革”的时候,偷了几封信带回家,在回家的灯光昏暗的电车里,我们肩膀撞着肩膀读信,那是年轻的婆婆写给年轻的公公的信。信纸虽然黄了,我们却闻到在信纸上隐隐飘荡着永不会消失的年轻的芬芳。信上说到了我那还是小男孩的丈夫和刚会走路的小叔,那时我和小姑都远远没有出生。公公婆婆的树抽着枝条含着苞。
后来枝条长大了,花开了,花又落了,树干的颜色一天一天地黯淡下去,这几年3个孩子演化成了6个,小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每星期天晚上在一起吃饭,一张长方桌坐得满满的,老了的公公婆婆反而不起眼了,满桌尽是孩子的说笑。
后来,小叔的新婚妻子去美国读博士,星期天团圆,桌上空了一角,我每天盛饭取碗,总一对夫妇一对夫妇地算,把小叔和小山山算在一起。小叔仍旧每星期六骑着他的旧自行车回家,星期日晚再去学校读他的硕士。一样的读书,一样的考试,只是少了星期天的一种特别的等待,那种在自己家等妻子来的那种急又不好意思急、怨又不敢实在去怨的等待。但小叔的笑容和调侃以及一动不动顶着后脑勺看电视的背影里,都有深深的寥落。
有一天晚上,丈夫掏出坠在钥匙圈上的折剪用,用完了就扔在桌上。我们吃完饭,告辞回家。走在春深的夜马路上,突然使我们想起了恋爱的日子,那是些心情何其温暖的日子!我们挑一些恋爱到将明未明时的事来互相取笑,说到羞处,你搡我一把,我拉你一下。这时在叶影婆娑的街上听到小叔的声音,远远地招呼着,送我们忘在桌上的钥匙。他的眼镜闪闪烁烁的,送完钥匙,就转过车头走了。看着他摇摇晃晃的肩,我紧拉丈夫的袖子,说:我可不要你出去读书。丈夫怕弟弟看见我们的亲热引起感触,推开我,站得远远的。
小叔终于也要去美国读博士了,过了不知多少关,斩了不知多少将,最后签证来了,机票来了,就等着走了,公公却大病动手术。公公穿着病员服,躺在8月如火的病床上,那时床头还挂着红布条。他发下话来:不管怎样,小叔必须快走,新婚之别,对小叔夫妻的身心都有极大的损伤。婆婆在那个无比炎热的夏天,忙了公公又忙小叔,还忙搬家。那些日子,每个星期的家庭团圆都改在医院公公的病床前。去婆婆家,看到山山忘在那儿的玩具,脏兮兮地横着,小叔的皮箱在屋里平添不少动乱的感觉,眼里总有一棵老树,树大了,树老了,树叶要落了,落到极远的地方。
小叔如期去了,公公病愈了,搬新家了。小姑一家搬来和公公婆婆住。新家到处有种重新生活的新鲜劲,像大树又到了一年春天。
一张方桌空出了一边,像树落下叶的地方,留下一个疤。桌上吃到甜食和鸡,大家都想起小叔对它的爱,对它的憎。
小叔从美国带来了磁带,我们拿来插上,机器轻轻发出沙沙声的时候,发现已经听过一遍的公公婆婆并肩坐着,拳拳地看着录音机,公公把耳朵罩上,小姑轻声警告小山山安静下来,屋里突然响彻小叔和小婶的声音,使我猛地一惊,他的声音骤然低了些,快了些,紧张了些,欢快了些,好像站在塔顶领受八面来风。
他们喝着年糕汤,不过那是南朝鲜的年糕,说着工资、学习、房子,奶制品、纸、电动打字机、纽约州生活贫困线、华莱士访问邓小平、冬天的雪路骑上自我感觉良好的跑车。小叔显然是有满肚子对家的温情,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好翻来覆去地说,要买一个有电脑的洗衣机回家,一边很响地喝年糕汤。
不管美国有多么富足多少享乐,那天晚上,每个人心里都还装着一份对他们的牵挂。那里再好也是美国,他们能享受一切,也享受不到一份家人呵护的亲情,远远地想着,他们真缺了一点,竟把他们种种可能的享受全看淡了。
这样地过着日子,突然公公的癌症转移,而且病一天天加重起来,家里的电视也突然在一天晚上没了绿色,满眼全是紫。丈夫悲哀地说:你知道绿色是什么?你知道缺了绿色是缺了什么?这是一个凶兆。
多少次吃完晚饭,围着满桌空碗剩菜,大家??地围着婆婆谈公公的病情。给小叔的信一天一天一封一封地暖昧含糊,说给他们有什么用?他们来的信仍旧叮嘱公公做气功,保持好心情,肠癌是最最轻的癌,若干人生了切了都不要紧,看得我们惊心。
到了风云突变的一天,来了寒潮的冬天,公公病危,小叔半夜打电话来,一听急了,出口就是:“我要回家。”丈夫是长子,此刻变成了家里的中流砥柱,他说:“我的意思是你不要回家,太远了。爸爸的意思也是不要回来。”
小叔只是说:“怎么会呢?”他走时,公公是那样将军般的一个人。
小叔只是说:“我要回家。”
丈夫劝了又劝,约定了时间,让小叔打越洋电话给病房里的公公。
那天公公已经开始昏迷,婆婆和丈夫跟他说,他都听不明白,到了约定时间,电话响了,电话铃声一定是刺激了公公,公公突然清醒过来,去接电话,小叔仍旧大声地说:“我要回家。”
公公却说“不要回来,听我的话,不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回来。好好学习着。”那时他已经便血,已经是走最后的门槛了,他说:“来不及了,不要回来,来不及了。”
果然来不及,公公第三天清晨去世。那时他张着嘴,但我们的心里都明白,那是放心不下小叔。
许多时候,出太阳、下雨,下雪、刮风,大家都谈起公公,先是心里惊异着他究竟到哪里去了,后来便像谈到一个遥远地方的亲人,悼念他的花朵已经旧如古书,那此花朵仍旧供着,散出干枯鲜花的特有清香,也就是家里的亲人吧,别人怎能闻到这样的芬芳呢。?
小叔说没能最后见公公一面,是他永远不能愈合的一块溃疡,我相信这是真的。由于没有闻到那鲜花气味,便永远没有心里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