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安乐中离去

  千里明月 ·  2008-05-09 16:01  ·  19466 次点击
【作者】:刘鸿
【出处】:《北京日报》【国家】:中国
这是一次备感沉重的采访。
本文所要记述的人—周听英,已于一年前患癌症去世了。
因为我的造访,给周听英的家属带来了痛苦的冲击波。她爱人是位有修养的领导干部,出于礼貌和对新闻工作的支持,他接待了我。看得出,他在努力克制着自己,声音几次哽咽,泪水几次都要流出来。

周听英,今年56岁,原是某科学院计算中心副主任。1985年,她患乳腺癌做了切割手术。1989年,怡人的金秋到来的时候,她却一连几十天“感冒”不好,低烧不退。这是厄运的前兆。医院检查结果无情地告诉她:癌细胞已广泛扩散和转移。
对于前景,周听英是有思想准备的。每一个患了癌症的人,在积极进行治疗的同时,都会自然而然地考虑这一点。几年前在同事和爱人面前,她多次议论过:“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如果得了绝症真的治不了时,自己受罪,国家花钱,何必呢?我认为安乐死是一种很好的解脱。”
1989年12月21日,周听英第二次住进了医院。医院肿瘤科主任是一位专门研究乳腺癌的专家,由他总负责,和主治医、住院医、值班医几个人反复研究,共同为她制订了合理的治疗方案。周听英也多次表示:“要积极配合,好好治疗。”她忍受着疼痛,顽强地与病魔搏斗。
刚住院时,肿瘤科主任曾半开玩笑地对周听英说:“老周,对癌症晚期病人,治疗能带来30%生的希望,你是落在30%一边,还是70%一边,就看你自己的运气了。”
在她隹院的20多天里,为延长她的生命,肿瘤科想尽了办法,为她大剂量地使用了目前我国最好的进口药物。然而,治疗对她毫无效果,癌细胞仍肆虐的发展,很快,她变得全身衰竭,口腔溃烂,鼻腔流血,并不断吐血,全身疼痛。
面对这种严酷的现实,周听英冷静地说:“我知道医院总是要救死扶伤的,但明知绝症不能治愈,让病人痛苦地煎熬着,不如实施安乐死,这正是人道主义的体现。”她还正式向医院党委递交了一份请求安乐死和捐献遗体的报告。
周听英又对前来探望的领导李书记说:“国家为我治病花了那么多钱,已经治不好了,就请不要再给我用药了。节省的钱,还可以搞建设。”
最关键的亲人。要让爱人、女儿、儿子同意自己的这一选择是很难的。她曾在给爱人的一封信中说:“我们结婚30多年,我是幸福的,非常期盼能永远伴在你的身边。这次癌症复发,如果确实不行了,我准备安乐死。当然,亲人总希望延长病人的生命,但我们是唯物主义者,必要时,请一定满足我的这一愿望。”
要说的都说了,要做的都做了,想到那一时刻不久要降临时,周听英心如刀绞,她多么希望自己健康地活着呀!
她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同乡同学的爱人与她几十年来恩恩爱爱,如胶似漆。
每当爱人下班回来,一进门总是喊:“夫人,我回来了。”有时还要走进厨房,搂一下她的肩头。那年她在罗马尼亚进修,8个月中,爱人每星期寄来至少一封,有时两封厚厚的信,令同事们多么羡慕:“老夫老妻了,还有那么多话说。”她总是笑,随即也回一封厚厚的信。
这次住院,爱人每天白天陪着,和她说说笑笑,为她讲趣闻轶事,为她擦身搓背。
她多么不想离他而去呀!
她有一个读大学的儿子,一个研究生毕业的漂亮女儿。女儿已成家立业,还添了一个可爱的小外孙女儿。这些难割难舍的亲骨肉都令她放不下呀!
她渴望生,生却不属于她;她留恋亲人的爱,却不愿亲人们为她受苦。她的决心越来越坚定了。

面对妻子的病情和强烈要求,周听英的爱人心都要碎了。以前,他们谈对安乐死的看法,认识是一致的。从理智上讲,他是赞成安乐死的,可是从感情上讲,要由他同意(儿女们表示由爸爸下决心),签这个字,又是多么难啊!
一连几天,他彻底失眠了。一分钟也不能入睡,回顾家里的角角落落,到处都是听英的身影,似乎还能听她的谈笑声,“我不能失去听英呵!”他失声痛哭……
他爱听英,有人说结婚是恋爱的结束,他认为,他们的婚姻却是恋爱的新升华。随着年龄的增长,两人的习惯、意识都在不断互相渗透,有时传递信息,不必讲话,只一个眼神就够了。
妻子第一次住院开刀,他因工作忙没有全陪。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要补上欠她的情,并准备陪她到最后一刻。可是,精神的折磨,身体的劳累,终于使他倒下了,一连三天他躺在床上起不来。
三天没见到丈夫,周听英已意识到他一定是病倒了,而且病得很重,是被她拖垮的。她焦急万分!不能再这样下去,我要早点走了。她最后坚定了乐安死的决心。
这些天,周听英的病急转直下,医院发出病危通知。在周听英死前几天的病历上连续这样记载:“病人病情急骤亚化,连续几日发烧,最高达39.5度以上,全身疼痛剧烈,昨晚血压开始下降,现用升压药维持。病人属恶性肿瘤晚期病人,乳腺癌广泛转移到左颈淋巴结、胸椎、腰椎、骨盆、右肺心包……生存希望不大。”
15日夜里,周听英的爱人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女儿在电话里一边哭一边说:“妈妈不行了,她说什么也不干了,坚决要求安乐死。”16日凌晨4时,女儿再次打来电话,催爸爸快来。
当爱人和两个孩子以及计算中心的李书记赶到病房时,周听英看到丈夫消瘦的脸,豆大的泪珠滚滚而下,“你怎么了?怎么了?”
医生要给她输400cc血,她说:’血浆来之不易,给我输了不起作用,还是给有希望的病人输吧,药也给他们用吧。”此时,周听英异常平静。
8时左右,医院肿瘤科再次召开医护人员会议,认真、慎重地分析、研究了周听英的病情,各种仪器探测和各项化验结果都表明,她的病确实不可逆转了。
翻开16日的病历,上面写着:“病人自己要求安乐死,家属已同意病人的要求,并签字为据。”
这是一个怎样的签字啊!一只无法控制强烈颤抖的手,落下的歪歪扭扭的字。签完字,她爱人瘫软了,再也站不起来了。
好半天,他拖着沉重的步子,来到妻子床前,俯下身子说:“听英,我签字了。满足你的愿望了……”他说不下去了,病房里一片哭声。周听英对守在身边的爱人和书记连连点头说:“谢谢,谢谢。”
她又拉着爱人的手说:“我还要托你办三件事:一是感谢院领导和同志们在我病中对我的关怀与支持;二是感谢他们不管我在顺境还是逆境时对我的帮助与关心;三是有几件事我办得不妥,你代我找这几位同志当面道歉,请他们谅解。”她爱人一一答应了,并要她给孩子们作个最后的交待。她抹抹眼泪,微笑着对孩子们说:
“我们的家庭是幸福的。希望你们热爱国家,做对社会有贡献的人。只是我还没有能帮你们爸爸把你(指儿子)培养出来,心中不安。你们要照顾好爸爸。”
两个孩子紧拉着妈妈的手不放,泣不成声,他们不能没有妈妈呀!
9点20分,最后的告别时刻来了。啊!这是怎样的情景呵,撕心裂肺地恸哭,天下曾有过这样的生离死别吗?夫妻俩更加紧紧地拥抱在一起。5分钟后,周听英的手慢慢地滑落了,呼吸心跳停止,瞳孔放大,光反射消失……
周听英是幸福的,她实现了生前的愿望:死也要死在丈夫怀抱里。

去年5月,邓颖超同志看了介绍周听英的材料,写下了这样几句话:“周听英同志进行了一次常人所不能进行的对死的革命,她死的伟大,生的光荣,她没有死,永远留在人间。……她是一位真正的唯物主义者,共产党员,党的好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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