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替外婆暖被窝

  千里明月 ·  2008-05-09 16:19  ·  37826 次点击
【作者】:吴永亮
【出处】:前卫文学
窗外,凶残的寒风像赶火车的人流急急地奔走着,卷起的雪粒子敲打着窗户上那块灰蒙蒙的塑料纸。
屋内,垂挂的3瓦日光灯散发着的淡淡光晕涂抹在房间的旮旮。裉了色的樟木箱子悄悄蹲在布满蜘蛛网的西墙角,南墙根平躺着乌黑的寿材(棺材),寿材上的红“”字显示出极不和谐的气氛,刻有麒麟送子的老式木床上,外婆头朝西,隔着丝绸被数着舅舅的脚趾头,舅舅在另一头,用自己宽厚的胸脯“炼磨”着我外婆的那三寸金莲。
舅舅出生在江南一个秀丽的村庄。在那连麻雀都填不饱肚子的年景里,我外婆滴奶没有,舅舅便拼命吸,吸出黄水,吸出浑浊的血。没了指望,他便把吃奶的力气转嫁到嘶哑的嗓子上。外婆彻夜地搂着舅舅坐着,盼着天亮,于是“盼儿”就成了舅舅的小名。后来只要睡觉,舅舅的小嘴必须衔着外婆那干酸枣似的奶头,否则哭声能惊动半村的狗。
在我舅舅10岁生日那天,舅舅依然叼着外婆的奶头,左边的则被我母亲占有。外婆用长长指甲刮着舅舅窄窄的脊梁沟:
“盼儿,今晌是吸最后一回。”
舅舅抬起头,惊奇地打量着外婆那深深的双眼:
“为啥?”
“再吸,娘就要死了。”
“啥叫死?”
“就像你爹,被小日本狗子赶到土地爷那儿领口饭吃。”
“娘走哪儿,我跟哪儿。”
“不中,把门的阎王爷只准单个去。”
舅舅嘤嘤地哭了,双手给我外婆脖子上镶上一道红箍子。
虽说保票打了一摞子,可我舅舅睡梦中时不时咬着奶头不放。有一回,我舅舅从恶梦中哭醒,原来外婆在奶头上抹了辣椒和鱼胆,外婆等舅舅平息后说:
“娘的苦胆都给吸破了,再吸连魂都吸出了窍了。”
接着外婆挤出几滴酸楚的泪:
“盼儿,风姑娘老打脚底板往娘肚子里钻,你能逮住了就给你做老婆。”
舅舅脸上显出好奇、羞涩的神情。
在那个冷冷的夜晚,舅舅离开了外婆用双臂编织成的摇篮,到了床的另一头,用自己瘦小的胸膛暖着外婆粽子般的小脚,不过偶尔也发生将外婆那捂着煞白的小脚趾头放到嘴里的事。
转眼,门前小河边的草滩换了七八次亲衣。在一个平淡而无味的早晨,舅舅遗尿的老毛病又犯了。外婆用手掏了一把,胶粘胶粘的,顿时脸上绽开红晕:
“盼儿,你不能和娘困一起了。”
“咋了?”
“娘是女人,你是大男人呀!”
“那表哥表嫂咋能睡一张床?”
“他俩一般大。”
“娘,我长到同你一般大就能……”
舅舅离开那刻有麒麟送子木床,一别竟是40年。
1949年秋,舅舅被抽当伙夫去了台湾,临行前夜,他透过棉秸支撑的土窗,望着外婆背依着土墙那驼驼的一团影子,心里说:“娘,让我再替你暖一回被窝吧!”可是,劳累了一天的我母亲,早已在床的另一头发出了轻微的愿望躲进盖着白霜的土地,瑟瑟秋风陪我舅舅熬过了漫长的寒夜。
1987年,我舅舅从台湾匆匆回来了。
在这之前,舅舅寄回了他的点积蓄,替我外婆购置了5寸厚的楸木寿材。
说也巧,舅舅回来那天恰好是外婆的84周岁生日,自然给欢庆之日陡添了十分的欣喜。
舅舅跪下拜寿时说:
“娘,我孤零零走,又孤零零归……老娘呀,往后我要替你暖一辈子被窝。”
当天晚上,花甲之年的舅舅替我耄耋之年的外婆暖上了被窝。
由于电热毯的催眠,舅舅做了一个甜甜的梦,梦里抱着一块冰凉的金砖。他醒了,他确实拥有了一个冰凉的世界,那便是随我外婆走过七八十年的小脚。
哦!我可怜的舅舅永远也暖不热外婆的被窝,永远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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