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敬的傅彬君

  千里明月 ·  2008-05-09 16:31  ·  18438 次点击
【作者】:殷慧芬
【出处】:文汇报
端午节,南汇护理院的病人浴室,一个身材娇小端庄温雅的中年女子推着轮椅出来,车上坐着个焕然一新的男子,他笨拙地握着扶手,那手震颤着仿佛不是他自己的。他发音含糊,他努力地说着什么,那女子俯身听着,细密的汁珠从她额上无言地淌下来,她微笑着。这时,从病房深处传来一个男孩凄厉的叫声,“妈妈!妈妈!”彬君回过头,隐隐地她看见那个男孩拼命挪着身下的坐椅,一寸一寸的,小脸扭歪着,双脚跟他爸爸一样震颤着,“小任言呀,你把妈妈的心都要揉碎了……”她在心里这样喊他,眼泪遮住了视线,也遮住了这端午的世界……

18年前,敬业中学英语教师、活泼美丽的傅彬君认识了在某鞋帽公司任会计的王恒卓,王恒卓聪明好学、工作出色、和单位里三个精明能干的同仁联袂被称为“四条汉子”;更令人着迷的是他能弹一手好钢琴、写一手好文章,音乐、文学的熏陶使他显得英俊潇洒、风度翩翩,姑娘坠入了情网。
那时候的王恒卓还有点儿“关节炎”,走路偶尔要踏空,一往情深的傅彬君哪里想到就是这么“点儿”,日后铸成了他们一家的悲剧,
幸福如同朝露,绚丽而短暂。
婚后两年,王恒卓的“关节炎”日趋严重,双手震颤无法工作,他病休了,从此再没有回到他的办公室。知识战胜了迷惘,在阅读了大量的医书后,联想到自己叔叔老年时的迟钝、笨拙,王恒卓痛苦地发现了自己真正的疾病:遗传性小脑共济失调。傅彬君看着王恒卓指给她看的医书,心都抽紧了。这是一种可怕的遗传病,发病率仅占人口的十万分之一、二,且无特效治疗。病者发病初起走路不稳,渐至四肢震颤不听指挥,说话含糊,完全丧失生活自理能力。不少患者是在地上爬着渡过苦难人生的。
“发病年龄一代比一代提前,症状一代比一代严重……”这两行字似一把尖刀,深深扎进了王恒卓夫妇的心,其时,他们的儿子任言已经呱呱坠地了。

幼时的任言漂亮健康、逗人喜爱,又因为母亲的熏陶,小小年纪便会说“Thankyou(谢谢)”、“Goodbye(再见)”,幼儿园里分水果糕点什么的,他总是双份。这没办法,每个人都有偏心眼儿。
傅彬君觉着命运虽然不公,但也赠给了她希望,她默默地挑起了“家”的重担。护理丈夫、教育孩子,她忙得毫无怨言,她并不奢求很多很多的幸福,她只祈祷全家平安。
事与愿违。
任言10岁的时候有点儿不对头了,他的字总写不好,一个个小虫子似的,东倒西歪,傅彬君手把手地和他一起努力,直至深夜。有一天,小任言哭着回家,说老师不要他做广播操了,傅彬君才明白劫数难逃,想要忍住悲哀却不能忍住眼泪,搂着孩子,不知不觉地泪已成行。
气功、偏方,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她都要试一试,她拖着丈夫、儿子四处求医求药,跋涉的路途上也摔倒过也哭过也绝望过,所有的努力都归于失败。
短短的两年里,眼睁睁地看着活泼可爱的儿子变成一个只能爬着走的残疾儿,一个母亲的心碎了。

严冬,北风呼号。
把门窗关严,把屋里搞得暖暖的,她替父子俩洗澡。摆弄王恒卓还不算太难,让王恒卓抓着水池边沿,她喊一、二、三,然后一起努力,居然也能使恒卓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只是任言把她弄苦了。小家伙像条鱼儿,扶起来又滑下去,再扶起来,再滑下去,他的手胡乱一划拉,彬君鼻梁上的眼镜被打落了,眼前一片迷蒙;她的脚不知怎么一踹,哎哟一声,彬君又痛得弯下了腰。“妈妈……”小任言难过地想去扶她,可是他摸不着她,却摸着了窗玻璃,哗啦啦,玻璃整个儿地碎了,幸亏没伤着皮肉,只是冷风呼啸而来,彬君用自己的身体挡过去……
铃声拉响的时候,挟着讲义,她走进教室,她沉静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她的学生们,仿佛生活从来没有过眼泪和局促。她是骄傲的。
一年一年的,小任言这条“鱼”在长大,而彬君的脚步却不似先前那么矫健和青春了,她迈过41、42、43,一道道年龄的门槛……
1989年9月,在校方的关心帮助下,某社会福利院愿意接纳王恒卓父子俩。这对于已届中年的傅彬君,无疑是一个痛苦的选择,为了她所钟爱的教育事业,这又是一个必然的选择。
10多年来,她没有因为家事而耽误过一堂课。撇开一切冠冕堂皇的理由,她也无法舍弃讲台,她要为小任言的牛奶、面包去工作。她是母亲,骄傲的母亲。
生离死别,人生没有比这更残酷的了。
“彬君,你答应我,你要另组家庭,你太苦了……”王恒卓拉着彬君的手,求她。她哭了,他也哭了。十几年来,多少个以泪洗面的日子,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人生的无奈。

傅彬君的不幸牵动了无数人的心弦,市总工会伸出援手,把王恒卓父子俩安置在南汇护理院。傅彬君回到了她心爱的讲台,她把她所有的智慧、才华、热情倾注给这三尺天地了。
她站在讲台上微笑着,她的学生们觉着她就是他们亲切的朋友;那些陌生的异国语言注入了她的细柔的灵气,变得触手可及,变得生动了,他们听它们仿佛是在听一支似曾相识歌,不知不觉地和它们融成一体。学期结束,傅彬君教授的毕业班英语水平一跃而列全区首位。开学了,常常有家长慕名而来,他们说,能不能让我们的孩子到傅老师班里啊?或是找到傅彬君的家里,晚上她的小屋坐满了莘莘学子。
她承认这是一种“移情”,她把对小任言有过的期望全部给了学生。
今年3月,她45岁生日的时候,学生们以自己的方式表达了他们对她的感激、尊重和热爱。他们以全体的名义赠送给她一幅精致的画,“祝您生日快乐”的英语字母在黑板上铺天盖地,一双双黑漆漆的眼睛静静地听她的讲课……下课铃响的时候,她捧着那幅画,她竟没有勇气打开它,刚走出教室,心中的泪水便夺眶而出。
第二天走进教室,她打开那幅画,画面是扬帆的小舟和劲风,她用英语说她感激他们,她并且愿和他们一起扬帆远航、勇往直前。学生们拍红了手掌也揉红了眼睛。
纯真的童心和爱,给45岁的她带来了罗曼蒂克的美丽。

很多人在关心傅彬君,关心她个人的幸福,同仁、朋友、校长,甚至她的学生和学生的家长,还有她最亲近的恒卓和儿子任言,所有的人都在开导她,“你该另组家庭。”社会发展到今天,她应该走她自己的路了。
她不排斥有这样的可能。但是她说那个未来的“他”必须理解她,理解她和王恒卓的感情,她将一如既往探视、护理王恒卓,这是不可改变的。至于任言,她想把他接到身边,哪怕是一个假期,她真想。
她还是18年前的傅彬君,热情、严肃、浪漫主义的傅彬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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