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化身
千里明月 · 2008-05-10 08:54 · 52417 次点击
【作者】:理查德·塞尔泽
医生,笑一笑
我请患糖尿病的年轻女病人到手术室去,切除大腿。她看不见从足到踝而且快要蔓延到身体其他部分的那一大片黑色溃疡。因为她两眼也瞎了。足部绽开的腐肉像三角洲泛滥,支流正向足趾伸展。她虽然看不见溃疡,却感到痛楚。无血的肢体腐烂化脓,是最难受的。
过去一年多,我不时为她割去腐肉,清洁足部敷药裹伤,设法阻止溃疡恶化。她每星期三次坐在我的手术台上摇来摇去,在黑暗中伸出腿,但把大腿当作必须保持稳定的火箭紧紧抓着,唯恐一时不慎便会炸开她的足趾,令碎肉散布全室。我割去一片瘀蓝的肿胀皮肉,这里割一点,那里割一点,割下来的都是她的血肉。
我们终于放弃了,她和我。两人的努力再也赶不上坏疽扩大的速度。腿腐烂的那么厉害,再不切除她便没有命了——我或许也活不下去了。我要拿起刀锯,切去腐腿,我们才可以痊愈。
今天是动手术的日子,麻醉师施麻药时,我站在一旁,看见那熟识而又紧张的身体松弛下来,渐渐入睡。然后我掀开盖着她大腿的布。
就在她膝盖上,她倒画了个脸给我看:那只是一个圆圈,两只耳朵,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和一个笑得上翘的嘴。下面她用正楷写着,医生,笑一笑。几分钟后,我听到锯的声音。最后突然一声,告诉我腿切断了。
学者
加强护理病房里躺着位饱学之士。他是教授,习惯研究文字,教导学生。一天,他在教室内讲授美国女诗人狄金荪,忽然脸色灰白,露出讶异神情,仿佛初次看见和明白他有生以来从不知道的一样东西。那是受创的样子,在身体深处看不见的地方,受到无声的打击。学生们不知道就在那时他的胃壁穿了,胃里的东西正像四面抢掠的群鬼涌入腹膜腔。
他从黑板前摇摇摆摆地转到书桌前,倒在桌上,脸侧向一旁,吐血,一大口一大口的血块,好像把所有的精神献给学生之后,还要献上血和肉。
不久他被送到手术室去。我认识他,他教我念过诗。我双手抱起他,切开他的身体,我寻出血部分。我缝上裂口,敷裹伤处,然后说:“你现在好了。”
但事实并不好,他要死了。尽管我全心全意挽救他,也不能把他拉回来。我们把他从手术室送到加强护理病房去。他的家人和学生来到电子门外便要止步。他们不能进去,因为他进入了新境界,到了他们不能去的接待室。
三星期以来,他一直住在加强护理病房里,刺了许多针孔,身上的窍口插满了大大小小的管:用来注洗伤口,滤膜分析,吹空气入体内,抽水分,排出脓水……他感受到每个针刺和每一下压力,就像热恋的人,爱火冒到皮肤上一样。
室内有一位穿白衣的妇人在走动。她满怀爱心量度他每小时排出的尿。她双手熟练地把氧泵入他的鼻孔,默数着他的脉搏。他的体力每次弱一点,她都哀伤地摇摇头记下来。最后她不再用机器,亲手去感觉,然后叹了口气,扯下被单,冼净他的四肢。
饱学之士从来不认识这妇人。他全神贯注地迎接死神,简直不知道她就在跟前。可是在他接近死亡的新阶段中,护士就是他的妻子。两人很亲密。这一次结合,尽管二人并没有分享过去的日子,却共同占有眼前这段可怕而紧张的时光。现在这次结合把他们密切地联系在一起,联系得比任何诺言更紧。
没有人知道自己最后的气息要从谁的手中溜去。只为这一点,我们就应该对陌生人更加仁慈。
与神相会
我站在少妇的病榻旁。她的脸动过手术后,嘴巴部分的肌肉瘫痪,歪扭得像小丑的表情一样。连接嘴巴的一小段面部神经割去了。从今以后,她永远都会是这样子。外科医生已经尽量顺着她面部肌肉去做手术了,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可是为了移去她面颊的肿瘤,我不得不切去她那小段神经。
她年轻的丈夫也在病房内,就站在病床另一旁。两人在黄昏的灯光下好象跟我隔离,而在互诉衷曲。我自问:这两个毫不顾忌,这样贪婪地看着对方、接触对方的人,那个他和那个被我弄成那么歪扭的妇女,到底是什么关系?少妇先说话了。
“我的嘴永远都会是这样子?”她问道。
“不错,”我说,“永远是这样子,因为神经切掉了”
她点头不语。可是男子微笑着。
“我喜欢这样子,”他说,“玲珑。”
我立刻知道他是谁。我明白,不敢再仰视他。凡人没有面对神的勇气。他毫不介意我在场,低头去吻她歪扭的嘴。我站得那么近,看见他也扭曲自己的嘴唇去配合妻子的唇型。表示两人还可以吻得很好。
我记得古希腊的神化身为人,出现在尘世上。我憋着气,只觉得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