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槛

  千里明月 ·  2008-05-10 08:54  ·  32715 次点击
【作者】:俞明
【出处】:了望【国家】:中国
你读过屠格涅夫的《门槛》吗?那种对信仰执著的追求对理想无私的奉献精神,深深打动着每一个读过这篇文章的人。几十年间,我常常读它,令我感动的是,那女郎明明知道门槛里面等待着她的将是什么,但她还是坚定地跨进去了。

今晚我又一次读它,那女郎我熟悉她,已经认识了几十年。她当然不是什么俄罗斯女郎,而是一位苏州姑娘,她的名字叫李天俐,她跨过那种门槛,跨过三次。
“呵,你想跨进这门槛来做什么?你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你?”
“我知道。”女郎这样回答。
“寒冷,饥饿,憎恨,嘲笑,轻视,侮辱,监狱,疾病,甚至于死亡?”
“我知道。”
“和人疏远,完全的孤独?”
“我知道。我准备好了。我愿意忍受一切的痛苦,一切的打击。”
那本是《门槛》中的回答,李天俐告诉我,有一次她的引路人却和她作过同样的回答。她面前挂着一面红布做的旗,贴着纸剪的镰刀斧头,那些话当然不同于《门槛》里的原话,但李天俐熟读过那篇文章,她觉得,那席话就是那样的意思。她的回答是坚定的,也就是那句话:“我知道”。于是,她跨进去了,那是苏州地下党的门槛。其时,她刚满15岁。
这一次,她准备迎接的牺牲并没有降临到她头上,她的大胆和机智战胜了那些灾祸。解放的曙光照射在焕发着青春朝气的姑娘的脸上,使她光艳照人。这位久享盛誉的新苏师范的高材生、学校的团委书记,在另一名学生党员离开后,她便是学生中唯一的地下党员,成了“天之骄子”。在解放初期欢乐的日子里,她的坚毅的浓眉下的大眼睛闪烁着幸福的光茫,她的笑容富有感染的力量。无论在课堂上、球场上,抑或在礼堂的舞台上,无论在何种场合,都能证明她的价值。她充分享受着师生们钦佩而又亲切的眼光。在不少男同学的心目中,偷偷地洋溢着对她的特别的感情,但没有人敢说出口,对所有的人说来,她太高了,只能抑望。二
不久,李天俐站到了第二道门槛前。
朝鲜,清川江战役的战火熄灭了,炮声远去,硝烟消融,一个志愿军重伤员在艰难地爬动着,几小时以后,疼痛和饥饿使他昏厥过去。深夜,他苏醒过来,他的双腿和双手的创口上的鲜血凝固了,身躯麻木得像不属于他自己的,只有一颗热爱祖国的心急速地跳动着。他把发烧的头深埋在雪里,以便使自己清醒。
“哦,我不能!”他在心里反复地说。他决不能当俘虏,如果可能,他还要去战斗。
他失去了双腿,双手成了两块肉疙瘩,所幸右手留得有一个拇指,可以夹得住笔,可以写报告或总结。他还学骑自行车,被重重地摔在地上,再骑上去,摔打了几十次才学成。然后打报告给荣军教养院院长,院长吃惊地说:“老弟,别打哈哈了,你是特残,受国家终身供养,还折腾什么!”
“不,我不能(靠国家供养)!”廖贻训说,他的眼神令院长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哎,除非你能找到一个老婆,有人侍候你,教养院才能介绍你去工作。”院长说,心却暗暗想,唉,一个四肢残缺的人,到哪里去找什么老婆呢。
廖贻训自己也是这样想的,于是他提笔写了封信给苏州新苏师范命名为“廖贻训学习小组”的一位成员。那时全国青年火热地投入与志愿军战士“一人一信运动”,小廖向同他建立了五年通讯联系的同志倾诉了自己的苦恼,对方诚挚直爽,境界高超,在政治思想和文化修养上,小廖把对方看成是自己的老师和知心朋友,他信赖她,她的名字叫李天俐。
很快,回信来了,小廖撕开看后不禁目瞪口呆,他揉揉眼重新仔细看了一遍,不错,信上的确写着。“让我们结婚吧,我来侍候你。”
“我不能!”小廖在心里重重落下了惊叹号。唉,哪能呢?以后再也别提这件事了,只当我没有写过这封信吧!小廖立刻复信断然拒绝。
1955年春节的一个冬日晚上,北京报子胡同廖家门口的雪地下,来了位不速之客,李天俐找上门来了。她静静地伫立着,她从未经历过的北方严寒冻得她脸蛋通红,但她的手心里不停渗出汗珠,她听到自己的心在胸膛里猛烈地跳动,她想起了《门槛》,又是那声音响起了。“呵,你想跨进这门槛来做什么?你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你?”
“我知道。”李天俐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这不是一时的感情冲动,这是她冷静而审慎的决定。她的父母,她的亲友,甚至是“廖贻训学习小组”的同志们,在听到她的抉择时,都不由惊住了,但他们都了解她,因而懂得,她一经决定,便是不可变更的。
现在,在廖家的门槛前,她听到那声音问:
“好,你准备着牺牲吗?”
“是”
她举手轻叩着门。
门开了,廖贻训过去只是在照片上见到过李天俐,立刻认出了她。见到她身旁的两只大皮箱,他知道她再也不会走了,他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小廖的妈妈和妹妹一见这情景,也都明白了,喜悦和感动的眼泪滚滚而下。李天俐呢,她笑着,心里也笑着,她上前执着小廖的两只肉掌,深情地抚摸着,抚摸着,不知怎么搞的,她的眼泪也夺眶而出。
婚后,荣军教养院长不得不在工作调动表上签了字,夫妻两一起到河北省团校工作,小廖被誉为“钢铁战士”、“无脚英雄”,光荣出席了全国青年积极分子代表大会,成为全国青年学习的榜样。
李天俐下决心时的本意只是帮助和照料她心目中的英雄,但她却获得了真正的爱情和幸福。小廖虽然身残,但有一颗宽广而智慧的心。他懂得生活和善于制作生活乐趣,他在初中毕业后一直刻苦自学,能用仅剩的拇指写一手好字和创作诗歌,他的隶书足以挤进书法家之林,他的朗诵声调铿锵,他的口琴琴技是第一流的,他的歌喉富有魅力,他们建立起来的新居里不时飘荡出歌声、琴声和欢畅的笑声。
然而,这样的好日子没有多久,一场比战争风暴更加猛烈的政治风暴把李天俐推向第三道门槛。

1957年复,廖贻训响应党的号召,帮助党整风,诚挚而诚恳地对一些领导干部的作风提出了意见,竟被上报为“右派分子”,李天俐也因此被动员划清界限,揭发自己的丈夫“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论。李天俐万万没有想到竟会发生这样颠倒黑白的事,她不能允许一些黑心的人用脏水玷污英雄的丈夫,她不允许!
小廖平静而沉痛地说:“母亲也会有错怪自己儿子的时候呢。”
这却使李天俐激动起来,她大声说:“不,我要抗争!”
这时,她又想起了《门槛》,那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呵,你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你?……寒冷,饥饿,憎恨,嘲笑,轻视,侮辱,监狱,疾病,甚至于死亡。”
“我知道。”李天俐在心里重重地回答。
而后,她沉着地走到机关去,面对一些人的审问和诱供,她一字一句清楚地说道:“我没有什么可揭发的,廖贻训的意见是对的,我完全赞同他的意见。”
结果,上面考虑到廖贻训是全国著名人物,不能划右派,而李天俐既然赞同廖贻训的意见,那么,这顶帽子就安到了李天俐的头上,河北省团校因此也就完成反右斗争的指标任务。李天俐被开除党籍,降职降薪,下放到农场劳动改造。廖贻训则被取消候补党员的资格,逐放到传达室当勤杂工。他们把才出世不久的孩子送到了苏州外婆家,好不容易组合的一个革命家庭被搅得妻离子散。廖贻训,这位朝鲜战场上的无畏战士,此时不仅无人照料生活,反而强忍着残肢上因假腿摩擦而长出疼不可耐的滑囊,一拐一瘸地替健康的人们送报、送信、擦桌、扫地、打开水。他还咬着牙跪倒在机关的生产园地上拔草,把锄头绑在肉掌上耪地。
李天俐饱受了她立誓愿意面对的一切,她缓缓擦干几十次斗争会上人们吐向她脸上的口水,默默地弓着身劳动在冰封的北国大地上。她用澄净的目光迎着投向她的憎恨和轻视,她用坦然的微笑来回报对她的嘲笑和侮辱。她像一块岩石,默默经受风雨的侵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的精神支柱是她的政治信仰,她不信她是什么“人民的敌人”而坚信这只是一种考验。只有同时代遭遇相同的青年知识分子才会懂得,为什么一个19世纪俄国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坚强战士和作家的一篇短文,会使一个处在尖锐矛盾或严重关头的人经常想起它并从中获取力量。这实际上是她自己在无边无际绝望的海洋中寻觅到的救生筏。其时她才22岁,在突然的打击下,她的精神处于崩溃边缘,她用少年时代熟读的这篇短文来鼓励自己去面对灾难。而且,她心甘情愿地去作出牺牲是为了代廖贻训受过,宁愿她入地狱,她的年轻而健康的躯体可以忍受大苦大难,而伤残的廖贻训则不能。每当她在望不穿的昏暗中感到难以支撑时,她不得不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默诵着:“我知道。我知道会这样的!”那篇短文的哲理思想在她心里不停地呐喊,比雷电轰鸣还要响,震撼她的灵魂,使她思想升华,展示一条真理的大道,帮助她挺熬过来。

1982年一个夏日夜晚,李天俐搀扶着廖贻训走下了苏州火车站站台,回乡定居。她的乌发已被生活的浓霜染白,她的迷人的笑容已消失在岁月之刀雕刻的皱纹中,只有眼神中坚毅的光芒仍闪烁如昔。80年代己忘却50年代初期的英雄人物,人们只知道李天俐是一个错划的右派,有一个伤残的丈夫。廖贻训呢,有几次骑车被撞跌在地,围观的人群见他伸出两只肉疙瘩似的手掌,有些人皱起眉头说:“喔唷,阿要腻脂相!”(苏州方言,泛指使人恶心的形象)
他们安顿下来以后,有几个李天俐的老同学来看望他们,并会同旧日的“廖贻训学习小组”几个在苏州的成员举行了一次难得的团聚晚会。昔日能歌善舞的李天俐在会上以一次唱起了歌。几十年间她从未中止过她的歌,那是只属于她的,一首高亢而嘹亮的生活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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