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词典

  千里明月 ·  2008-05-11 14:20  ·  51691 次点击
【作者】:露丝·辛德拉斯基
只要父亲一回到家里,家里就立刻充满了欢笑。他高大、英俊,浓密、卷曲的黑发下掩藏着一双黑亮的、时时刻刻洋溢着笑意的大眼睛。他在一家室内装璜厂工作,他的指甲缝里常常嵌着厂里填沙发用的棉绒。
父亲名叫本杰明,然而没有人这么称呼他。在家里我喊他本爸爸,周围的人叫他本尼。
因为父母都失聪,我是在两种不同的世界里长大的——我们家里的“秘密”世界和外面的有声世界,所以我非常熟悉“寂静”的手势语言。
妈妈生来就聋,因此我想父亲也是如此。然而有一天他提起他并不是生来就聋的。
“噢?那你是怎么变聋的呢?”我打着手势问道。
“很久以前,我生了一场病。你还是去问奶奶吧。”
于是我便跑去问奶奶。她告诉我父亲两岁时得了脑膜炎,病情虽然渐渐好转,然而当他快到上学年龄时,他的听觉完全消失了。慢慢地他对声音的记忆也消失了。
他本来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但他的智慧被病魔锁住了。孩子们已开始“ABC”地学习语言了,他却与声音隔绝开来。听不见,自然也说不出。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其他器官变得越来越敏锐了,但这不能弥补小时候没有学过语言的缺陷。他不能读书。对他来说,那一行行、一段段流畅的文字实在是太难了,学习书面语言比张嘴学说话要困难几倍。
尽管如此,爸爸却从不悲观,他总是把困难转变成幽默。“我们应该笑对生活,”他常说,“这样,艰难困苦也会变得轻松愉快。”不过,我真正开始理解我的爸爸,却是通过一天晚上的一件事情。
那天晚上,妈妈给我一枚硬币,让我去给还在厂里上班的爸爸打个电话。我来到电话亭拨通了电话。
“我想给辛德拉斯基先生带个口信。”我对接电话的人说。
“我不认识什么辛德拉斯基先生。”那人不耐烦地回答。
“他的名字叫本杰明,他是我爸爸。”
“听着,小丫头,我忙得很,没功夫跟你闹着玩。”
“他是聋子。”我解释道。
“噢,你是说那个哑巴呀,你怎么不早说呢?”
我记不清他接下来说了些什么,“哑巴”这两个字占据了我的整个心灵。尽管我早就听人说过聋子必定是哑巴,但我的父母只是聋,他们并不哑,他们会说话呀!
第二天,我问父亲:“你为什么允许厂里的人喊你哑巴?”
他耸耸肩说:“这样他们更容易记得我。”
我简真被激怒了。“你不是哑巴,你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告诉他们你的名字叫本杰明。”
他淡淡地笑了笑:“我知道我不是哑巴,这就足够了。”爸爸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心地善良,能够容忍一切。他能够容忍别人以鄙视的口吻喊他哑巴;他能够容忍别人粗鲁地用手指戳他的背。他把自己锁在他的寂静世界里,自我满足。但是我不能!
哑巴!这可恶的字眼!我用棍子在地上写,又用脚狠狠地擦掉;我把它写在纸上,又撕成碎片,丢得远远的,以发泄我心中的愤怒。
爸爸看出了我的愤怒。“不要着急,”他对我说,“我会坚持每天学习新单词,提高我的语言能力的。露丝,你就是我的老师,我的活字典。”
我拥抱了他。
从那一刻起,一直积压在我心中的愤怒和耻辱便烟消云散了。我下定决心不让任何人再叫爸爸哑巴了。我每天钻研字典,研究句子,然后再一字一句地教给他。他学而不厌,我百教不烦,因为我们有共同的目标,我们的思想已完全融化在学习的海洋中了。
是父亲激发了我对学习的渴望。
有一天,他把椅子拉到我跟前,打着手势对我说:“我告诉你,语言是活生生的,就象一个人,一条河,总是在不断地变化,永远也不能说你懂得了语言。”他理解语言比我更深一层,这是从他内心深处跳出的音符。
爸爸对所学一切都力求弄懂弄通,每当我对教他的某个概念有疑问时,他总是说:“再去问问老师,一定要弄清楚。”
知识本身并不是爸爸所追求的;是学习的过程,而不是学习的结果在激励着他。他教会了我提问的艺术。如果我不能理解老师的回答,父亲就认为是我提问的方式不对。“换种方式再问,”他说,“你应该确信,老师总是比你懂得多。”
因此,我在语言交际方面变得越来越成熟老练了。我不断地向老师提问,直到把所学的每一个细节都弄得清清楚楚。对于好学者来说,老师是否名家无关紧要,只要你肯钻,就会有收益。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掌握了课堂上所学的一切,并且毫无保留地教给了父亲。
然而有一天,父亲突然改变了主意。他说女孩子上大学没什么用,他一生劳累,非常辛苦,我应该去找份工作以维持家庭生活。
我怔怔地望着他,因为我不理解他肩负的家庭重担。我想大声呼喊:“我要上大学!”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扭转身跑了。我在我的好朋友朱丽叶家呆了一整天,直到夜幕降临。
晚上,妈妈来找我。我对她说:“爸爸根本不理解我,我要学习,我想当一名教师。”
她打着手势对我说:“我们回去向他解释。他已经感到后悔了。”
我们正沿大街慢慢走着,父亲走了过来。他打着手势,极其庄重地对我说:“不要对爸爸生气。我爱你,我的女儿。你可以去上大学,我跟你一起学,你继续教我。”
我的大学生活非常愉快。每次回家,父亲总是问我:“你今天向教授提什么问题了?”
一天下午,我兴高采烈地从学院奔回家,“妈妈”,我打着手势对她说,“我获奖了,我获得了金奖。”
妈妈拉过我的手,激动万分地说:“这些年来你勤奋学习,终于取得了成就,我为你感到骄傲。”她捧着我的脸亲吻了我。
正在这时,爸爸开门进来了,妈妈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急忙把他拉进卧室:“本,我有好消息让你大吃一惊。”
“我把大衣脱了再说。”
“等等,我先告诉你,露丝获得了金奖。”
我插进来说道:“这是授予学院最优秀的学生的。”
爸爸把我拉到他的身边,双手按着我的肩膀,一字一顿地发出了沙哑的声音:“我亲爱的女儿露丝,爸爸向你表示祝贺。”
我们都大笑起来。”“现在我可以脱掉大衣了,”他说,“拿酒来,我们好好庆贺一下。”
这时,我突然明白:并不是我在教父亲,而是父亲在教我。是他激励着我克服了学习上的种种困难;是他教会了我如何做一个正直的人;是他教会了我如何观察、思考问题;是他那无声的言语,教我学会了真正的、活生生的、强有力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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