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见阳光的人
千里明月 · 2008-05-11 14:32 · 40171 次点击
【作者】:沈晓亚
【出处】:读者文摘【国家】:中国
夜深了,酒精灯里的酒精不太多,当我从高高的架上拿出一瓶酒精想给灯里添加时,不料绊到椅子脚,整个人倒在桌上。霎时,酒精火焰在我头上、脸上、颈上和大腿上猛烧。
一种求生的本能,使我推开小房间的门。我由楼上滚下来,晕了过去。
清醒是在灼伤后的第三天。我在医院里。我没有眼睛,没有嘴,没有鼻子;唯一可以发出的声音,只是“呜”的一声,不像人声,倒像一只将要受屠宰的猪发出的尖叫。我烧伤了很多处,最严重的地方在脸、颈、手臂和大腿上。
唯一能动的,只有双脚。我学会在需要止痛药时就蹬一蹬脚。然而我很清醒,乐观,一点也不害怕。“灼伤的地方好了,那就一切都没问题,”我想,“最坏也不过是以后不能穿裙子或游泳衣吧。”
每次医务人员给我换纱布,我便痛得整个脑袋都快要爆了。一直到5个星期后我能张嘴时,只能靠手上吊着的葡萄糖和盐水针活命。
一个半月后的一天,我半睡半醒时,听见姐姐轻声说:“她的眼睛好多了,但她照过镜子,恐怕又会希望永远不再睁开眼睛了。”
那是我第一次听我真正损容程度的暗示。当晚,我临睡饮泣,不能自制。
“要是我,一定去死”
医生割去我脸上、颈上和右腿上的死肉,从左腿上割下一层层皮,移植上去。
此后做过6次类似的手术,情况没有多大好转,父母为了付我那笔6万元医疗费,已经债台高筑。他们带了我出院,让我在姐姐家休养,然后再转到台北一家较好的医院。
在姐姐家,我第一件事就是找镜子,不料他们早已将所有的镜子和能照人的东西全收藏起来了,连金属的羹匙都换了塑胶的。于是有一晚我偷偷溜到楼下房客的浴室。
映在眼帘的简直不堪入目,可怕得几乎使我将头撞在镜上:前半个脑袋光秃秃的,只剩下一小撮头发在脑袋后面;脸部缠着纱布,还渗着斑斑的血渍。我冲到街上,想找一把刀将纱布割开,看看自己的真面目。才走出门口第一步,就遇到一个小男孩,指着我大叫:“鬼啊!有鬼啊!”我连忙窜回家,心跳得很厉害。
一星期之后,爸爸妈妈带着向亲友借来的两万块钱,送我到台大医院做整形手术。此时,伤口还没痊愈,随时都可能引起并发症。医生暂时只能给我打针,希望伤口愈合时不会太凸起。我右眼旁的肌肉收缩了,所以要从脖子割两小块皮肤,移植为新的眼皮。手术后一星期,纱布揭开的时候,我向护士要了一面镜子。我的脸简直怪异,象月球表面凹凸不平,尽是坑坑疤疤的伤痕。用指甲刮一下,不痛,用劲挖一下,稍有感觉。真正的痛,痛在心里。我活下去干什么?我爬上病床哭得死去活来。
主治医生安慰我:“等伤都治好时,我们会给你介绍个好的整形医生。”
我把被拉下,把头探出来:“那要花多少钱?”
“很难说,”他说,“差不多20万元左右”
我哪来这么多钱?家里已负债了。我又哭起来,越哭越伤心。
日子在沉默与绝望中消失,此刻我已了无生趣。我用睡不着的藉口骗取一粒粒的镇静剂,只想积少成多,然后一古脑儿吞下去。有天妈在我旁边一头栽在地上。医生们说她心力交瘁,营养不良。我又知道爸爸给我捐血太多,渐渐不支了。我请求他们回家,决定自己照顾自己,生存下去。
1976年4月,我出院了。医生对我说:“等整形后,还会更好的,只要你有信心。”医院的社会服务部一位员工送了一本《圣经》给我,要我信从上帝的安排。“神的旨意不能避免,”他说,“只有全心全意地去达成。”
这真是上帝的安排吗?太残忍了。我只是个20岁的女孩子啊!戴着一顶阔边帽子、一副大墨镜和一个纱布面罩,回到了家。
“你心中的信仰”
回到家里,我一直不敢出门见人,父母也怕让别人看见我。家里有客访,我便赶紧躲起来。邻人都在说闲话,绘影绘声地说我一定是做了什么坏事,毁容是报应。妈痛苦极了。爸爸建议我到山上的姑姑家小住,那里人烟少,可与山胞为伴。我不肯,我不甘心做个影子,一辈子见不到阳光。
我把我的决定告诉爸爸。我说要回到台北,赚够钱去整形,在太阳下找个容身之所。
我走的那天,爸爸很难过的望着我。“晓亚,你太倔强了。”他说,“如果熬不下去,就回来吧。”
我望着他,露出艰涩的笑容。
我在台北好不容易租到一个房间,三个月后,房东太太因为我没付房租,要将我撵走,我只好出去找工作。
一个女人看见我,“哇”的一声惨叫。当我跨上计程车时,司机惊吓地说:“小姐,另坐一辆吧!”我跑回寓所时,一群小孩子吓得直喊:“鬼来了!”顿时我才发现,我忘了戴头巾和墨镜。
那天晚上,我买了一根绳和安眠药。在结束我的生命之前,我将墙上的十字架和圣像用力摔在地上,装圣像的玻璃盒破碎一地,但盒里的圣像安然无恙,在柔柔的月光下,它以无限的慈悲向我招手。一个启示闪进脑海里:“基督宽恕了辱骂、诅咒他的人,为什么我却没有勇气生存下去?”
第二天房东太太将我撵出去。坐在公园里,我玩弄着我一直佩戴的金项链——那是我还是婴孩时妈给我的。那天我当了它——换得2500元。
不久,我找到一份在教会主办的儿童院当校役的临时工作。看着修女们照顾生病和受伤的儿童——有的烧伤得和我一般严重——我深受感动。修女们忘我的热诚,使我懂得怎样才是坚强,于是我决定再尝试投入社会。
1976年秋,我在一家咖啡店找到洗碗的工作。第一月后,老板可怜我,给我4000元薪金,“那妖妇一定在老板身上施了邪术!”一个同事埋怨道。但我已经学会对别人的侮辱逆来顺受。听说马偕医院整形手术的水准很高,我决定去那里做手术。
在马偕医院,手术将我大腿的皮肤移植到脸上。虽然院方已经减收一半以上的费用,但仍要付1.5万元,于是我又身无一文了。为了使新植的皮肤能长得好,身体象只龙吓倒弓着。我两肩扎着两个两公斤的沙包;一个重重的枕头绑在背部,使它屈曲。
除下纱布了。但医生告诉我,要我戴一个治疗用的面罩,盖着面和头,最少要戴半年。面罩戴起来很不舒服。我很颓丧,简直不想下床。
有一天,护士说服我坐轮椅去医院的花园里,我把轮椅停在电梯门口。电梯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个少妇牵着个小男孩。她一见我,“哇”的一声抱起男孩就往楼下奔。这突来的举动引起很多人围看,我只想赶快逃回病房躲起来,情急之下整个轮椅却翻倒了。我忍着刺骨的痛爬回病房。
“沈晓亚,我是林医生,来看你。”
“给我滚!”我大嚷,“我不要任何人看我。”我疯狂地要除下面罩。
后来社会服务部的郑小姐来看我。“我已经问过林医生详情,”她告诉我,“就是为了这个面罩,你拒绝所有关心你的人,更拒绝你自己的信心。”
“拒绝的我信心?”
“你是一个不肯向环境低头的人。我记得头次见面时,你说为了不愿生活在阳光的夹缝里而要奋斗。难道你现在就为这面罩把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一炬吗?”她表情严肃,“想想看,爸爸为你不辞劳苦,想想看,你为了这次手术所付出的代价,还有林医生帮你开了一天的刀。难道你想前功尽弃吗?”
她走后,我静静地想着她的每一句话。我已失去外在的美丽,但毕竟还活着,一定还有希望,有快乐,能鼓起勇气去接受事实的考验。
爸爸来接我出院。
“回家吧,”爸爸说,“让爸妈来照顾你。”
“不,”我说,“我要自己照顾自己。”
林医生伸手向我道贺。“保重吧,”他说,“美德比容貌更加重要。耐心的照顾,慢慢就会恢复得更好的。”
我心里默默地说着:“半年后,我们再见面。我一定会回来做第二次手术的。”
“你是一个不平凡的人”
我留在台北,继续洗盘子、送报,拿些零活回家里做。有时也动笔写些稿,可是一封封的退稿使我失去提笔的信心。在工作上,仍会遇到一些取笑我的人,有故意的,也有无心的,我只有尽量忍耐,不断的鼓励自己,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第二次整形手术上。我省吃俭用,积下了我需要的1万元。
入医院的前一天,我在楼梯上见邻居张美夏在痛苦呻吟。“小姐,我能帮忙吗?”我叫道,意忘记了自己。那次意外后我因为自惭形秽,从未主动接触过任何人。
“我胃痛。”她吃力地说。我招呼计程车送她去一家私人诊所。经过治疗就好了。
张美夏再三感谢我。“我注意你很久,”她说,“非常佩服你,只是没机会认识你。”
我觉得惊奇。
“不要怀疑我的诚意,”她说,“你永远是你,在我眼中你是一个不平凡的人。”
自从意外之后,我才第一次对别人有用——一个陌生人在我身上发现了可取之处。
第二天,正当我准备进院时,张美夏来敲门。她又痛得很厉害。我把她送到医院,经过诊断,医生说须做紧急盲肠手术。我一直伴在她身旁,直至把她送进手术房,才记起今天自己也要去办理住院手续。很奇怪,我经历到一种罕有的平静——我不再担心手术会不会创造奇迹。我有了生存的目的——我还可以帮助他人!
我住院四星期,林医生把我大腿上较厚的皮肤,移植到脸上上次移植得不太成功的地方。我脸上的皮现在好看多了,不堪入目的疤痕大都消失了。然而直至半年后做第三次手术,我还要戴一个小面罩。
经过多次手术,我的容貌好看多了。最重要的,就是我已经可以接受自己。我曾经从一个拥有一切的女孩,变成了一个使人惊愕甚至耻笑的对象。今天我已敢抬头挺胸走在人群里。现在我是个成衣厂的产品管理员,同事都称赞我,鼓励我。
但我仍时时感觉到生活缺少了些什么。那是一份内心的空虚。将来还有很长的路,要怎样才可以使它有意义呢?
有一天,我在报纸上发现励友中心“为您服务专线”。于是我拨通了电话。
“我是个非常不快乐的女孩子。”我开始说。干事吴小姐希望我能到中心面谈。她说虽然我有肉体上的缺陷,但是聪明,有教养,仍然可以成为社会上积极而有用的一分子。
回去不久电话响了。“沈小姐吗?”是吴干事,“今天中心很忙,你是否有空过来帮一下忙?”
我立即去了,替他们做些文书工作。此后我决定在工厂下班到励友中心做义工。现在我知道我心目中缺少了什么——对别人的爱心。“没有被黄蜂叮过的,不会知道黄蜂叮的滋味。”有手、有脚、有美丽外表的人,永远不能体会出残障者的辛酸。但我知道,我可以用我的同情心去帮助其他受创的人。而且我要不辜负父母对我的爱。
当然,我可以用我一生之力去挣钱做更多的整形手术——但这样到我死那天也没有完,而我永远还是比以前的沈晓亚难看,何不找个较有建设性的目标呢?终于我决定了:做好下一个林医生说必须做的手术后,我再也不整形了。
日子过得很愉快:我已慢慢淡忘我的容貌——起码我不再计较自己的外表了。我不再恐怖,不再自卑,生活也不再那么孤独、寂寞。我开始帮助比我更不幸的人。
刘惠英是一个好例子。她打电话来中心前,已经接近自杀的边缘。她是个年轻主妇,有个两岁的孩子。她得了怪病,脸色黄得可怕,头发变得枯黄。和我交谈后,她知道我怎样面对我的不幸,便决定不自杀了。
林美容是个25岁的护士,生活一切顺利。可是一年前,她不幸瘫痪,自此便变得很孤僻。我告诉她,总有一天她会和我一样,可以再回到阳光下。今天,她在身体和精神上都大有进步。
从那时起,我将收入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应付自己的生活开支,另一部分作慈善用途。每次在报纸上看到天灾人祸的消息,我都以无名氏的名义去捐几百元给受害的人。
1978年2月,我接受了最后一次手术,样子虽然好看了些,但仍是颇有缺陷。很奇怪,我越是不理会自己的样子,越是觉得和常人没有区别。我一心一意地为中心和求助的人服务。很多时,我似乎又见到父母的笑容,是因为我已能自立,还是时间冲淡了他们的哀伤?
我的工作受到传播界的注意。中视播了一套半小时的特辑,介绍我的故事。《中国时报》、《联合报》以及许多刊物又陆续发表了关于我的特稿。中心和家里收到数以百计的来信。
因为饮食过分省俭,时痛时好的胃病与我为伍。1979年6月,我竟因此失了成衣厂的工作。自此以后,我很难找到差事,虽然我从未找过需要仪表端庄的工作,但我仍旧处处碰壁。不过我绝不气馁。我也曾兼职文员、抄写员和工厂工人。
我仍旧不时作慈善捐款。朋友都责备我,说我自己开支尚应付不过来,还要去捐钱!我的答复是:“我不能等待我的面容恢复到5年前的样子;我不会等到薪金升到6位数字。现在我已从黑暗中摸索出来,站在太阳底下。我真的希望帮助别人重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