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之外的离别

  千里明月 ·  2008-05-11 14:47  ·  37706 次点击
【作者】:马正建
【出处】:西南军事文学
那年休假,弟弟把他小学同学的她介绍给我。我们在一起呆了六天。她假期先到,坐早晨五点的火车走。
约好四点半,我是四点到的。天挺黑。刚支好车子,就听门开了。屋里没亮灯。她慢慢带好门,轻步走过来,说走吧。
我先骑上车子,待走稳后说上来吧。她说已经坐好了。怎么没觉出她上车子?
她拘束,手很轻地扶着我肩膀。我平时不怎么会带人,但那天却像没带一样。
谁也没说活。空气很净,微微地凉,树的气味很浓。路上没车,我走在路中间,看路灯打出变形的影子,我俩的。
来早了。就是。吃饭了吗?不饿。两个小时呢,赶不上早饭了。没事。
说这些话时,她靠着候车室外的石子墙,两手背在身后,头微低着,一只脚在地上轻轻蹭着什么。我站在她对面。不远处有水银灯,我站在背光位置,想看她抬头看我时灯光在眸子里的亮点,但她总不抬头。
我说给我写信吗?她很轻地点了一下扔低着的头。过了片刻说,你先写。声音很小,像自语。嗯,当然。
回部队之后的许多夜晚我都后悔自己当时为什么竟会找不到话题。
检票了。这趟早车人不多,我们从容地走到车厢前。我希望她在接过我替她拿着的包时能碰到我的手。但没有。
登上车厢,她回过身看了我一眼。是一个在这六天中没有过的目光。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目光会让我难忘。甚至在婚后数次感情危机的时候,也在心中最深的一角,固执地闪耀。
时间很短。很快她就把眼睛移开了。她说:你远,该是我送你的。
拿到车票时突然感到,蜜月真快。最后一夜睡得很甜。醒来听见她压低了声音的抽泣。
大约是感觉到我醒了,她把身子背过去,只从肩膀微微的耸动中感到她还在哭。我扳她身子想让她面向我,她不肯。我俯在她耳边问:怎么了。问了几声,她才含糊地说没事。我说到底怎么了你说呀。她说真的没事,可能是做梦了。我说睡吧天还早呢。她说睡吧。我把手臂伸进她颈下,枕巾湿了一片,凉凉的。
她用枕巾按了一下眼睛,翻过身来对着我,很深地喘了口气,气息火烫的,其中仍有微微的颤。
那次整个假期都在呕气、吵架。开始还压着声音,怕吓了只四个月的小儿子,后来就顾不上了。都觉得受了对方的伤害,心伤透了。
是一个无眠之夜的早上,我感到自己实在忍受不住了,起身便收拾衣服、牙缸、毛巾,弄出了响声。她开始还发愣,待看出我的意图便也起床,满面怒气站在靠屋门的地方。孩子还在睡,脸红红的。
我拿着很简单的行包走到门口时,她说你站住。我用鼻子哼了一声,但脚还是停了下来。谁也不说话,就这么僵着。
怎么走出门的?再也想不起来。她在我走出五、六十米即将拐弯时大喊:再也别回来。话泡在哭里。
在一些夜晚我想,也许我刚一出门她便哭了。哭着忍不住出门喊了这声。也许我出门后她也出了门。看着我。我没有回头。那喊声是一场哭的开端。
那年春节谁也没过好。我们部队去云南作战,初二集结。
弟弟提着包,我们踩着鞭炮和焰火的碎屑离开父母住处。她好一会才从后面赶上来,说,妈昏倒了,爸刚喊医生来。
我停下。默默站了一会。
又走。
鞭炮声零零星星,从想不到的地方响起。穿新衣的孩子们奔跑雀跃。走到公共汽车站弟弟说,嫂子辛苦一趟吧。我就不去了。
济南人初二回娘家,车上没座,我和她挤在一起。她不看我。我贴着她耳朵用气声说还生气呢?为了一句话。
昨晚单独在一起时我说,如果我死了你就改嫁。孩子你带上也行,放在我家也行。我都写好了。她说,真有那天,我自己带孩子过一辈子。我说,别这么说,如果你死了我就再找一个。为了我自己为了孩子,真的。
为这话,她不依不饶地哭了很久。这回算让她恨透了。
孩子早就睡了。她打开灯,仔细地看我,抚摸着我。夫妻生活中,她向来拘谨,眼睛和手从没有这样大胆。我闭着眼睛平躺着。有几点冰凉的液体滴在皮肤上,溅到心里。
上火车前她突然红了脸,说要是你想亲我就亲吧。声音轻得如羽毛落在地上,只有我能听懂。
那是有几次送我,大庭广众下,我突然提出要与她吻别,说着就往上凑,惹得她惊惶嗔怨。其实是逗她,也许不过是为部队的酒肉朋友们增加点笑料,谁想她在心里是当真的。
我忽然感到想哭,我心里有很多没有哭出来的泪。真的想紧紧拥抱她亲吻她。我捧起她的两手,捧到胸前,用力握了一下,如文学中常说的:千言万语,尽在其中了。
来北京上军艺是坐晚上11点40的298。她从吃晚饭就懒懒的,不愿说话。那天下雨。一过八点她就说走吧别晚了,我说也太早了,她说可能雨天车少,我说怎么会呢。
无话。坐到九点她要休息了。下雨,我不去了,明天还要起早上班,说着便面朝里躺下了。
我走过去坐在床沿。推她,不理,于是无话。雨下着,不大也不停。声音像一张大网闷闷地罩着。
结婚十年,先是在东北的铁道兵,孩子三岁时老部队撤编,回到山东分在一个集团军,每月见上一两次。后来参战一年半,这次学习,一去又是两年,她送够了,真的够了。
只有雨声。
十点钟,我提起包。我走了,你多保重,心说。
很轻的脚步,很仔细地掩上门。打开伞的一瞬,雨声一下清晰,如擦净了一面蒙尘的镜子。
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和车辆。我没去坐公共汽车,缓步走向火车站。
是那种很耐心的雨,天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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