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祭

  千里明月 ·  2008-05-11 14:48  ·  18788 次点击
【作者】:张建星
一年内,我的两本书先后问世。一本是三联书店出版的纪实文集《魔鬼市场》;一本是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长篇报告文学《万众突围》。
出版社送的样书就冷冷地堆在那里,懒于送人,包括那些相知很深的朋友。连预先准备的热情也冷却了。心里另有一种滋味。难以激动,也不平静。
难道这就是我淌着少年泪的梦想?
难道这就是我漾着青春爱的渴望?
漫漫人生路,收获和寻找,究竟哪个过程更动人心魄呢?

就这样,到了细雨霏霏的清明。重又来到父亲的墓地。
我将两本书放在父亲的骨灰盒前。点燃。然后长跪不起。但是仍没有泪。我看见父亲照片上的目光。依旧十年前那样平静,对于无泪的儿子没有怨言,也没有责备,于是我便懂了有一种平淡其实是很深郁的。
只有我知道,父亲曾是很苦的父亲,而我又是很苦的孩子。
就是这寻寻常常的书梦也是极苦涩凄凉的。于是我便记下这些,寄于父亲充满爱和期望的亡灵。

小学四年级,我曾苦苦地寻找一本成语词典。那时家里四壁空空,昏黄的灯下,是为生计日夜操劳的父母。家里用不着也不会花钱买一本词典。当父亲知道儿子渴望有一本小词典的时候,书店已不能买到。因为那时词典也归于封资修一类了。
终于在同学家里看到一本成语词典,绿皮儿,黄纸儿。我顿时萌生了一个狂想,要抄下这本词典。我几乎花去了几天时间乞求,最后用了二十张珍爱的烟标作为交换,借抄词典一夜。
那时家里为了省些电钱,规定每晚八点关灯睡觉。但是那一夜妈妈破例了。我拿出家里唯一一个红塑料皮日记本,在那个漆皮脱落的小方凳上整整抄了一夜。
转天,词典如约索回。望着一夜抄写的七十多条成语,我心里真难受。那时我当然不明白,一个贫穷的家庭遭遇一个贫穷的时代,这双份的贫穷无论如何不是一个孩子能承受的。最可怕的贫穷绝不是一个家庭的贫穷。
精神的饥渴,历史的荒漠,却常常让后来的回忆变得丰富,耐人咀嚼。原来,不能泯灭的是人类的感觉,和这感觉中最早诞生的羞耻心。

父爱是凝重的。
父亲是个普通工人。眼里永远有哀悉,身上永远有补丁。
为了省下点车钱,父亲每天要来去步行三个多小时上下班,直到病倒不起。
舍不得坐车,但却尽最大努力满足儿子读书的欲望。每星期天,父亲都要领着我到天津北站那个二十几平米的小书店买书。
记得父亲给我买的第一本书是《毛主席的宣传员关成富》。我终于成了穷孩子中的富翁,短短时间竟有了三十多本属于自己的书。包皮,编号,整理,每天总要翻检一遍。那时我爱这些书,更爱父亲。乏味的生活有了色彩,有了故事。很长一段时间我忘记了贫穷,忘记了艰难的日子。
渐渐我已不能满足。空空荡荡的书店,几乎是出一个英雄出一本书,转来转去,总觉得书店比我还穷。唯有父亲依旧不肯坐车,依旧想办法省些钱给儿子买本。
而时代依旧是那般苍白,那般贫乏。

那是一个黄昏。
同院的小妹偷偷地将她父亲藏的床下的《水浒》借给我。小妹显出超乎寻常的紧张,告诉我:“有毒的!快看!”战战兢兢,半生不熟,“地下党”般地读完这本“有毒”的《水浒》。我简直无法相信世界上还有这样让人着迷的书。
于是,我真的上了毒瘾,开始想尽办法传书、借书。我有了两个年长的书友,一个是中学数学老师,一个是砖厂工人。我将从同学那里用烟标、弹球换来的旧书和他们传换。这种传换周转极快,有时一周几次。
记得我借到了一本《牛虻》。借书的同学告诉我这是专写“流氓”的,明天一定要还。于是,家人睡去的时候,我一目十行的偷读,没想到,读至高潮,我竟泣不成声。
母亲先被惊醒了。
“你中毒了!”母亲吃惊地盯着我,那时母亲相信电台里的一切宣传。父母全是极本分的人,他们最担心儿子学坏。就是从夜读《牛虻》开始,父母对我读书有所警惕,有所限制了。
终于出事了。
那是我从同学家里偷借出一本溥仪的《我的前半生》,看后,我迅速以此为筹码,传换了几本苏联小说。不料,转天夜里三点多钟,急促的敲门声将全家惊起。借书的同学哭着索要《我的前半生》。他是背着父亲将书借出的。这位同学自然挨了责打,深夜上门索书,他的父亲就在身后等着。
整整跑了半夜,我才将《我的前半生》追回,我也因此挨了父亲的打。很重。
那是十分惊恐的一夜。

我是因书挨打之后,再一次深深地体会到那种默默无言的父爱的。
作为普通工人的父亲究竟是如何搞到一张书证的,而且是一张“内部借书证”,这里想了多少办法,费了多少周折,我不知道。但是我不会忘记那个细雨霏霏的下午,父亲兴冲冲领着我到河北区红光中学图书室,为我借了两本竖排的《鲁迅选集》。
至今我仍记着父亲的笑。那是父亲脸上很难见到的幸福的笑。那是看到我的笑之后,父亲才笑的。
借书证我用了两年。那是我最快乐的两年,我想那也是父亲最快乐的两年吧。

父亲病倒了。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我去北站铁路医院看望住院的父亲。经过北站书店的时候,我又忍不住钻了进去。
我一眼就看到空空荡荡的书架上有一本让我产生金碧辉煌感觉的精装书:费·梅林的《马克思传》!硬壳封面,乳白的底色,黑色的书脊,衬着烫金的书名。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的书,一时间我只是怔怔地捧着书。书店老板笑呵呵地对我说:“让你爸爸给你买一本吧!”
定价两块三,这个价钱是我当时的家境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何况父亲又病重住院。我慢慢地将书退了回去,谢了老板,头也不回地跑出了书店!
我的眼里一定有泪,或者一定有隐藏不住的苦楚。
否则,躺在病床的父亲是不会追问我的。我那时极不懂事,我终于忍不住讲了那本书,讲了我所见过的辉煌,讲了我的渴望。
沉默了一会儿,父亲无声地笑了,然后从枕下翻出两张医院的菜票,让我退掉一块五毛钱,并告诉我家中箱子里还有一个存折,那上面的几十元钱早已在年前取出贴补家中急用了,只剩下“一块钱”,作为保留存折的“底儿”,作为以后日子好了还能再存些钱的希望。
父亲躺在病床上说:“你快取了那一块钱,凑上买了,会卖完的!”
我退了父亲一块五毛钱饭票,一口气跑回家,取出那一块“底儿”钱,当天下午便买了那本《马克思传》!回到家我不停地翻看,一遍又一遍,不读一个字,只是一页页翻着,静听翻动书页的响声,我完全沉浸在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之中,全忘了病重住院的父亲已无菜金买菜吃了!
现在那本精装的《马克思传》仍然摆在我宽大的书柜里,尽管原有的那种气派、辉煌早被后来者比得黯然失色了,但每当看到它,我的心头总是掠过一丝苦涩,我总想到躺在病床上的父亲那慈祥的笑。
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曾想让这本书陪送父亲的亡灵,几经犹豫我还是留下了。
我想这本书应该是父亲留给我的纪念。纪念着一种艰难一种爱!

那个苍白的时代过去了,它剥夺了我们这一代人许多,但却留给了我那样难以忘怀的父爱;我因此而拥有一份永远不会褪色的感情。而那深深的父爱,又让我始终怀抱着一个似乎很久远的书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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