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的召唤——一个医生和爱滋病患者的故事

  千里明月 ·  2008-05-11 14:49  ·  46961 次点击
【出处】:男子汉

1985年4月的一天,杰拉尔德·弗里德兰坐在一位名叫玛丽亚的年轻妇女身旁,尽可能温和地告诉这位女人,她快要死了。玛丽亚的皮肤白如凝脂,金色的头发像瀑布,简直就像金苹果故事中美丽的公主海伦。她安详地听着这一不幸的消息。作为纽约蒙蒂医疗中心爱滋病医疗队的队长,弗里德兰坦率地告诉玛丽亚真实的病情。自1981年来,他无数次这样通知他的病人,在希望和现实之间寻求着折衷的平衡。
人们一般把患有爱滋病的人与同性恋或作风不正派联系起来,因而鄙视他们。其实,并不尽然。玛丽亚生活很有规律,从不吸毒,作风正派。她健康,性格开朗乐观,富于生活情趣。她的丈夫尼凯也非常健康,富有正义感。不幸的是,玛丽亚21岁时,曾与一位名叫贾米的男子结婚。贾米高大、粗壮、漂亮,从事商业,颇有成就。后来,玛丽亚发现贾米爱上了另一位女人,并同那个女人生了个孩子。1977年,她愤怒地把贾米从她的床上赶走了,结束了这场婚姻。然而,贾米曾往静脉注射毒品。那不洁的针头,把吗啡和病菌一同注进了他的血液。1984年,贾米死在一家医院里。作为贾米的前妻,玛丽亚也受了害,潜伏期竟长达七年之久。
前不久,玛丽亚得了重感冒。两周后,愈加严重。一位医生诊断是气喘,另一位医生认为是对猫过敏,打针吃药全不见效。后来,她说话困难,咳嗽哮喘十分剧烈,一位年轻的女医生诊断是支气管炎。刚好弗里德兰到这里巡诊,他看了看病情,建议重新对玛丽亚进行诊断。他没有责备这位女医生。在这种扑朔迷离的病情中,没有经验的医生是很难把握准确的。
玛丽亚皮肤白晰,漂亮的脸上总带有一种诡秘的微笑。通过活组织检查,证实了弗里德兰的推断,玛丽亚得了爱滋病,她快死了。弗里德兰心情沉重地坐在玛丽亚的身旁,一种不祥的预感传遍了玛丽亚的全身。
弗里德兰轻轻地握住玛丽亚的手,他不仅自己这样做,同时教导他的学生助手们都这样做,大胆地抚摸爱滋病患者,给他们温暖和信心;而不能像其他人那样,对爱滋病患者避之犹恐不及。
弗里德兰平静地与玛丽亚谈了一个多小时,他认为告诉病人实情,并不等于对病人猛击一闷棍。他宁愿和病人一道建立起希望和信心。他胸有成竹地告诉玛丽亚,他们已能够使病人的生命延长二年半。他告诉玛丽亚,她的咳嗽哮喘都可以治好,她会有一段健康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她还可以重新工作。但由于她的免疫功能失灵,各种传染病会更频繁更猛烈地再度侵入她的肌体,患者的大脑甚至可能比身体先行死亡。
玛丽亚感谢弗里德兰的直率,她微笑着,对弗里德兰充满了信任。弗里德兰也被玛丽亚的坚强感动了,这位病人不同寻常,她敢于正视死亡。

美国五年前确认有22000多人患有爱滋病,现在据政府估计,已上升到27万人。弗里德兰率领他的医疗队深入纽约市外的村镇,在黑人和穷人集中的棚户区进行医疗和研究工作,他们所掌握的第一手资料超过了任何一家医院。他们的患者,更多的是中下层劳动者,其中大多数是静脉注射毒品者以及他们的配偶和婴儿。
弗里德兰是于1981年参加并组建这个医疗队的。他是一名传染病学专家。他们一深入到这个地区,爱滋病患者就像潮水般涌来。弗里德兰注视着这股灾难的浪潮,思考着该怎么办。他是一个谦逊清洁且感情丰富的寡妇的儿子,他的祖先是来自俄国的移民。他是靠半工半读和奖学金才完成他的学业的。他曾在尼日利亚行医两年,后又在波士顿从医12年,还在著名的哈佛大学任教多年,并在一个少数民族医疗中心进行过长期的医疗实践。他阅历丰富,意志坚强。
1981年深秋,他带领医疗队来到蒙蒂,获得了直接接触爱滋病患者的机会。第一批患者中有三位青年人,呼吸系统莫名其妙地失灵了。其症状看起来像肺炎,但又像一种血液病。
弗里德兰通过调查发现,这三位都是静脉毒品的使用者,他们和许多人使用同一针头注射毒品。弗里德兰和队友们开始寻找这些针药嗜好者,发现他们中绝大多数都已染上了这种神秘的爱滋病,他们的妻子和哺乳的婴儿也在劫难之中。
蒙蒂传染病服务中心变得空前忙碌,随着病人的增加和一部分病人的死亡,整个美国都恐慌起来。全国各医院的工人和护士都象惧怕麻风病人一样不愿接近爱滋病患者。当局威胁谁不为患者服务,就停职开除,也不许任何单位再雇用。并首先对一位敢于说“不”字的工程师进行了制裁。
弗里德兰的妻子为丈夫的健康担忧,怕他被这场瘟疫夺走。但她也是医生,毕竟比普通人更懂得丈夫的职责。她看到丈夫回到家彻夜不眠忧心忡忡的样子,十分心疼。弗里德兰在考虑惨遭厄运的病人,妻子盖尔关切地问:
“你肯定要干下去吗?”
“是的。”他回答。
“你一定要小心啊!”
“是的。”
弗里德兰大胆地与爱滋病患者接触,抚摸,拥抱,给病人以真诚的爱和安慰,鼓起他们求生的勇气和信心。他不戴面具,也不穿把人裹得严严实实的长袍,他鼓励队员们也象他这样去接近患者。因为,爱滋病患者往往生活在极端恐怖和被人遗弃的气氛和环境里,人虽未死,但精神早已垮了。如果照顾他们的人害怕他们,用被褥把他们裹起来,每天把他们的饭放在病室门口,那么,这些人就更无望了。
弗里德兰按照妻子盖尔的嘱咐,强制自己清洁。有时,他要花很多时间洗手。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特别是当他喜欢的病人死了的时候,情绪变得很坏。面对逐渐增高的死亡率,他真想嚎啕大哭。作为一名医生,面对奄奄一息的病人而束手无策,他感到奇耻大辱。
随着病例的增加,弗里德兰越来越不能战胜自己的伤感。他的爱滋病患者,有的是工人,有的是乞丐,有的是妓女,过着悲惨的生活。但弗里德兰并不厌恶他们。一位叫罗凯的青年,是戴蒙·鲁尼恩小镇上的一个扒手,他染上了爱滋病,是医疗队接待的第一批患者之一。几个月后,他因床位紧张,主动要求回家。他身体单薄,呼吸十分困难。弗里德兰用轮椅送他到邻近的另一家医院去。半路上,路过一个卖汉堡包的自动售货机,“请等一下!”车子停下来,这位年轻人掏出一叠钞票。“我可以买午餐吗?”他响亮地问。弗里德兰见此情景,泪水浸满了眼眶。他点点头,由护士为罗凯买了一只汉堡包。罗凯吃着笑着,最后一次品尝了食物的芳香……

弗里德兰并不是第一次流泪,也不是最后一次。1986年1月的一天,他正坐在办公室里苦思着攻克爱滋病的对策,电话铃响了。他迟疑了半天,才拿起话筒。话筒里传来的消息,比以往的更坏。玛丽亚的病情严重了。
玛丽亚的病情,正如弗里德兰估计的那样,在治疗好咳嗽和哮喘之后,有一段健康的时间。她曾高兴地出院回了家。她的美丽复原了,显得生气勃勃。这个夏天,她曾给医疗队带来了喜讯,她和她心爱的尼凯正式举行了婚礼。尼凯不愧是位好青年。玛丽亚得了病劝他离开,但他坚决地说:“不!”他表示要与玛丽亚永远结合在一起。他说:“我们已经一起生活了六年,我爱你,不管你得了什么病,我们应该结婚。”他做了两次爱滋病病毒血液试验,第一次试验结果证明他健康正常,他就拒绝去取第二次试验的结果。“不管我是否得了爱滋病,我们都要永远在一起。”弗里德兰为他们真诚的爱情深深感动,参加了他们的婚礼。
但是,爱滋病是一种获得性免疫缺损综合症。治疗好一种感染,另一种感染会接踵而来,直至毁掉这一毫无抵抗力的生命。玛丽亚在家里度过了几个月甜蜜的生活。新年过后,她的尿道感染,又被送回了医院。
冬天消逝,春天来临,玛丽亚的力量衰竭了,她不能再和心爱的孩子们一块玩了,再不能为尼凯做可口的色拉了。她看到了弗里德兰,无言地微笑了一下,还是那么楚楚动人。弗里德兰想,重要的是再鼓起她求生的欲望,扬起希望的风帆。
他们又进行了一次长谈。玛丽亚仍然相信弗里德兰,但她知道自己的健康期已过,面临着死亡。她答应不自暴自弃,让生命在最后的时刻,放射出光彩。她要求为社会做些有益的事。她要以自己的亲身体验,讲述爱滋病是怎样一种疾病,它是毒品和同性恋的疾病,是影响我们时代文化的疾病,是一种像她这样纯洁的妇女也可能染上的疾病。
消息传来,社会上成千上万的人们,包括吸毒者、同性恋者,成群结队地来到这家医院,要求见一见玛丽亚,倾听一下她的讲述,亲眼见一见爱滋病患者是什么样子,爱滋病给人带来怎样的痛苦。
1986年5月的一天,弗里德兰根据玛丽亚的身体情况,在医院的大厅里安排了一次讲演会。春寒料峭,玛丽亚要求打开空调以便暖和一点。然后,她开始了讲述。她说,她很恼怒她的前夫因嗜毒品给她带来的灾难。如果能在另一个世界里见到他,她一定用鞭子狠狠抽他的屁股。她的讲演,深受来访者的欢迎,许多人感动得流下了热泪。
玛丽亚对死已想了很多,她认为惧怕死是没有用的。“花开,花谢,在另一个季节里花还会再开。”她急促地说,“我不会屈服于死亡的。”当有人问她是否考虑过自杀时,她的目光里闪烁着愤怒。她说:“我不愿躺下,不愿死去,死亡一次次召唤我,我一次次踢走它们,我要大声呼喊!”
弗里德兰感到一阵阵心痛,他想,要尽一切可能保住玛丽亚的生命。

弗里德兰去参加巴黎国际爱滋病大会,并准备宣布他们的论文。临行前,玛丽亚的情况很不好,通体发烫,高烧已使她躺倒,再也坐不起来了。但她十分乐观,心情也很愉快。当她得知弗里德兰要去巴黎时,她要护士替她给弗里德兰打电话,表示衷心的祝贺。
在巴黎大会上,弗里德兰打破了同性恋是爱滋病根源的说法,他的关于异性性交、爱滋病传染模式、家庭结构等问题引起了广泛的重视,他的队友海伦关于妇女与爱滋病的论文也受到与会者的热烈欢迎。然而此时的弗里德兰已没有兴致欣赏他们所获得的成功和荣誉。玛丽亚病情严重恶化的消息从美国传到了巴黎,他十分焦急。未等会议结束,他便提前回国了。
星期三,他飞抵纽约机场。他的妻子盖尔在机场等候他。盖尔对他说:“玛丽亚死了。”
心海的悲哀掀起了狂澜,他感到二十分的负疚。多么美丽的妇女,多么可爱。她是那么坚强勇敢,那么受人尊敬,然而她终于告别了这个世界,像大树上飘落的一片叶子。弗里德兰甚至悔恨自己不该去巴黎,那样,他就可以为玛丽亚做些什么,在她弥留之际,再给她一些安慰和鼓舞。
第二天,他就回到了病人中间。在他去巴黎的时候,病房里的患者又少了几位。触景生情,每个人的心情都很沉重。弗里德兰对围在身边的队友们说:“过去的已难再挽回了,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无论如何,我们不承认爱滋病是不治之症的说法,更不能接受爱滋病将使大多数人死掉的观点。振作起来,继续干吧!”
他们分析着一个个病例,检查着一个个病人。患者的数字还在增加,生死离别的场面仍在一幕幕地延续……然而,作为医生,作为同这场瘟疫抗争的战士,必须昂起头来,奋然前行;必须坚持不懈地去做一切应做的事情。弗里德兰思索着,走进了一间又一间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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