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辈子

  千里明月 ·  2008-05-11 14:51  ·  31497 次点击
【作者】:阿驹
【出处】:《北京晚报》
小时候,父亲是不许我们喝茶水的。
“小孩子,不要养这种习惯。”他总是这么说。
他不是党员,是因为祖父。解放前,祖父是国民党的文官,是山东一个小县的教育科的科长,同时兼任一所国立中学的校长。后来自杀了。父亲因此受了牵连,没有入党。
“你爸爸没有入党,是因为家庭;现在你没有这个问题,所以你必须解决组织问题。”
过了十八岁,这是我听到的次数最多的训导。
父亲平时很少说话,但他从来不出差错。他在一家建筑公司做
预算工作。单位的同事都说他是个很好的人,可是父亲却没有一个好朋友。他这个人很怪,也总有很怪的举动。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一件事,到现在我也搞不懂。
一天,父亲下班时拿回家两根钢筋,对母亲说:
“做两根火通条吧?”
“不是刚买回一根吗,干嘛还要做?”母亲不解地问。
“咳!”父亲摇了摇头。
晚上,大概父亲以为我睡着了,唉声叹气地对母亲说:
“单位里今天开会,作批评和自我批评,我怎么也说不出来,让同事们给我提意见,也说不出我什么,可是领导说:‘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缺点呢?工作这么多年了,怎么可能没有错误呢?比方说,你就没拿过工地的东西回家私用?这都可以作自我批评嘛!’我琢磨了半天,我确实从来就没拿过公家的东西,可我又不能不讲,最后我只好说,我曾拿过工地两根钢筋,回家做了两根火通条。这样才算过了关,下班后,也只好找了两根没用的钢筋……”
之后,就是一阵叹息声。
父亲工作得很出色,也教出了许多优秀的学生。预算这个行当在建筑单位也很吃香,父亲的身体却很不好,医院诊断的结果是:营养不良性肝炎。1986年的冬天,他病倒了,病得很重,但总算还是活了下来。大约过了一年多,他的身体恢复了一些。一天,家里来了一个人,后来才知道,来人是父亲以前的同事。
“老张,到我们那里去干吧,每月工资四百元。”
父亲摇了摇头。
“嫌少啊,钱是不好再加了。这样吧,我给你配辆车子,每天接送你怎么样?”
“我身体吃不消,干不了。”
“咳!什么吃不消,不行就在家里算,我派人给你送材料行不行?”
父亲还是摇头。
“你还要什么条件?这样吧,你可不用上班,也不用算帐,就用一下你的名字,每月还是四百元,干不干?”
“这更不行,以后再说吧。”
来人也摇了摇头:“咳!你还是你,一点也没变。”
父亲对我们的解释是:“我现在不是退休,还在休病假,这样做是违反政策的。”
他这人就这么怪得出奇,又回绝了许多这样的人。
大概又过了一年,父亲办了病退,他终于答应去了一家包工队。可谁知道,结果会这么惨。
父亲在那家包工队干了不到半年,有一天包工队的头头(也是父亲以前的同事)找到了他,让他算一笔帐,说凭他的经验、水平和名气不会有什么问题。算完后可得到1万元的酬金,说这是甲方代理人的意思。父亲不干,说什么也不干。他很生气,他的人格不允许他这样干,也不允许别人这么干。他一气之下离开了这家包工队,并且写好了材料,到处去反映,到处去投拆。结果碰了一鼻子灰。
他病倒了,终于没能再次逃过鬼门关,去年冬天,因脑溢血长辞于人世。
遗体告别时,来了许多人,大家都叹息着。一个我不认识的伯伯拍了拍我的肩膀,含着泪说:
“你爸爸是天下难得的好人,他的预算全公司没有人比得上,可就是有点儿……”他摇了摇头,大概他不愿让我看到他老泪纵横的样子,一转身走了。
父亲去了,没给我们留下一分钱。他留下了许多我们用不着的书。母亲含着泪说:
“要不是‘文化大革命’,你爸爸还不知道要有多少书,他烧了那么多。”
最终,我也理解了我的父亲。前不久,我又听说一件事,是父亲的同事告诉我的,1986年的冬天,父亲也是因为看不惯一些事,自己又管不了,气病了的。
咳,他这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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