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与鸟

  千里明月 ·  2008-05-11 14:53  ·  27592 次点击
【作者】:张林
今天是探监的日子。这是坐牢人的节日。
牢房的人一早就显得焦灼不安,仿佛身上有多少虱子。现在他们都陆续出去会见亲友去了。
十一号犯人陆明呆坐在大炕一般的通铺上。一阵空虚像冷气一样串遍了全身。他对这一天已经不存什么希望了,没有人会来看他,绝对没有了。他也等待过,等待了足有半年,现在已经疲倦了。“他的脑袋和脚后跟一样!”亲友们这样说他。妈妈为他哭干了眼泪,没能使他回心转意,还是挤汽车门、窜商店去偷。爸爸是个脾气暴躁的人,曾在一个夜里把他从暖暖的被窝里拽出来,捆绑上吊起来,棍子打飞了,他竟没吭一声。最后,爸爸实在打累了,喘着粗气,无可奈何地说:“给电线杆子浇水长不出叶……”
现在他实实在在感到世界上不需要他,他已经变得像条癞皮狗那样没人搭理。他愚蠢的头脑突然强烈地感到:最大的惩罚莫过于没人理,没人理和死去没什么两样。
对面通铺上坐着个老头——一个赌徒,正用一双讥诮的眼睛望着他。老头的喉结有鸡蛋那么大,手干枯细瘦,像死树桠杈。老头看着他,仿佛是在看一个骰子。嘴角撇着,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他总想蓦地一下扑过去,使劲扼住他那鸡蛋般的喉结。
同室的人陆续回来了。先是一个四十多岁脸上长着粉刺的人,手里捧着一罐咸菜,那是用雪里蕻炒的咸菜。雪里蕻在玻璃罐里闪着油绿的光。接着邻床的小伙子也回来了。显然是因为激动,脸变成了红砖色。他有个很漂亮的未婚妻,每到这一天都要来看他。看守民警一叫他的号,他几乎是一步蹿出去的。现在他回来了,脸被幸福烧着了。他凑在陆明的身边,轻轻地说:“她又说等着我,坚决等……民警还允许我们握了手……”陆明看见他脸上闪出一种孩子般的天真,心想:这样的姑娘真是挺伟大。
小伙子坐在那儿,沉默不语。他大概是怕心里这种甜丝丝的滋味跑掉了,在那儿慢慢地仔细地品味。这一次见面的情景他要一直回味到下个星期。屋里静极了,那个四十多岁的人还在捧着那罐咸菜愣神。老赌徒还是那种乜斜的眼光瞅他。
他难过得低下头。
“十一号!”看守进门来,喊道,“有人看你。”
他好像触了电一样抬起头,疑惑地望着看守民警,没动弹。直到邻床的小伙子使劲地捅了他一下,他才从惊愕中醒过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床,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只觉得腿肚子一点劲也没有,差点绊倒了。看守民警扶了他一把。
……
大约半个小时后,他回来了。进来时脸煞白,像患了感冒一样。他默默地坐到床上,人们看见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蹦,跟傻子一般地瞅着水磨石地面。屋里是一种叫人喘不过气的寂寞,像冻结了一样。
后来,邻床的那个小伙子实在憋不住了。悄悄地挪到他跟前小声地问:“谁来了?”他没吱声,还是呆呆地望着地面。
“妈妈?”
他摇头。
“爸爸?”
他又摇头。
“谁呀?”
他没有回答。突然,他一下子捂住脸,把身子扭向墙,呜呜地哭起来。哭得屋里的人毛骨悚然。这是从心底里发出的哭声,还带着童音。甚至哭得老赌徒也打了一个寒噤。
晚上,看守民警在交班日记上这样写着:十一号今天面对墙壁痛哭不止。口里叨念“太阳与鸟”一类的话。今天一个中年妇女来看过他。她是他小学一年级到三年级的老师。女老师是流着泪走的。
看守民警写这些话的时候,还在“痛哭不止”四个字下面画了圈,是加重的意思,以提醒接班民警一定要注意这种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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