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出来看自己
千里明月 · 2008-05-11 14:55 · 29015 次点击
【作者】:金敬迈
【出处】:南风窗【国家】:中国
1970年的1月,北京可真冷呵,我被“转移”到秦城一号,关进了单身牢房。在这之前,我已与世隔绝两年有余了。两年多中,虽然也是单身监禁,但常与专案组的打手们接触。每审必揍,头上身上多少得挨几下,或是对准你的“下身”踹两脚。当然,这种接触,对斗人揍人者来说,因然像斗天斗地一样,“其乐无穷”,但对挨斗挨揍者来说,至少皮肉筋骨受不了。尽管如此,让人轮番斗个四天五夜,让人揍得死去泼凉水又活过来,它终究还算是一种接触,一种“交流”——“革命左派”与“反革命”的交流,兽性的满足与人性的复苏的交流。有交流就有思想。它让我看清了人的凶残,人的伪善,人的卑劣,人的可怜!“忠不忠,看行动”,拳打脚踢是最具体的行动。在我用手背擦去嘴角的血污时,对揍我者的怜悯之心,油然而生——兽性唤醒了人性。
秦城一号不然。这里像关押法利亚长老的伊夫堡一样,目的就是把你关到死。这里没有专案组,没有打手,不打也不斗了;窝窝头和缺盐的烂莱帮子是从脚下一个15厘米见方的小洞里递进来的,难得的几十天一次“放风”也是独身一人到一个没有顶的单身牢房去走走……鬼都没一个。我“完全”、“彻底”离开了人们,成了一个“纯粹”的孤独者。四堵白墙,抬头一块四方形的天花板和一盏长夜不灭的灯。我失去了和人的交流,连挨打挨揍的交流也只能在回忆中出现了。我是一只落荒的猴子,满身孤寂,满心忧郁,独自在秦城一号的笼子里。
隔壁左右的单身牢房中,也关着活人。右边的一位,天不亮就开始唱《怒发冲冠》,声音苍老,嘶哑。他一遍又一遍,从早唱到晚。右上方有一个声音倒还清脆,口齿也伶俐,他长年只重复着一句话:“中华人民共和国副主席宋庆龄和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部长会议主席柯西金举行会谈。”可怜,怕是睡觉时把手压在心口上了吧,连夜里发梦呓,他也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副主席……”
我知道,他们得了精神病。
长时期对人单身监禁,就会把活人“改造”成这个样子。在某些人看来,这当然也算“革命路线”的又一伟大胜利。这样的人,已经残废了,即使放出去,量他们也反不了“旗手”,反不了“亲密战友”,反不了“无产阶级司令部”了。
“怒发冲冠凭栏处……”声音嘶哑苍凉。
“中华人民共和国副……”声音清晰流畅。
像念经,像祷告,像旧式留声机唱针在最后一圈上转个不停。他们是真的疯了!
那末,他们是我的明天?……
我笑了笑。我好动不好静,但我神志清醒得很。我没啥本事,但我历来很自信:我绝不会走上他们的路。我就不信,一个揍都没揍死的,未必还会在你秦城一号给吓死不成!
我开动脑筋,使出浑身解数来消磨这望不到尽头的孤寂岁月。我能回忆,我爱幻想,我会自己给自己编个故事听,我还善于创造各种耗精费神的“游戏”:
《毛选》合订本共1454页,猜一猜,第1234页有多少个标点符号?48个,对,就猜48!翻开一数,只有43个。咳,错了怕什么,再猜,猜对一次才算完。猜它三几十页,一天也许就日薄西山了。
想想:金字旁的字能记得多少?在牢房里绕“8”字,17步一个8字,慢慢绕,慢慢数:金、银、铜、铁……镣、铐、锁、链……绕了好几天,记得的才50来个,有的光知道个模样,还不知念什么音儿……
好在汉字的偏旁多,念完了金木水火土旁,可数的还多着哩。食旁:食旁的字记得最真切的是、饥、饿、馁、馑、……不用想,四点水的字,率先在脑海里出现的是,焦、煞、煎、熬……人要不走运呵,记忆里都带着股霉味儿。
凭着这类的所谓游戏,我又熬过了整整一年。360多个日日夜夜,我就是这么“数”过来的。
说人的生命力强,强在他对任何环境都能适应。在单身牢房里,我学会了自己和自己交流,自问自答,自言自语,自出难题,自寻烦恼,自我安慰,自得其“乐”,一句话,虽不自由倒也“自在”。
小心乐极生悲,你还远远没到头哩!
为了求得心灵上的平静,我真是搜肠刮肚把一切办法都想尽了。我逐渐感到途穷技穷。我对能否渡过这单身监禁之海,开始感到茫然。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再也无力往前游了。可我真的看不到边。
想死是死不了的——监视哨兵平均每分钟要在观察孔里查看我两到三次;想跑是跑不掉的——进来那天我数过,要出去大约要穿过13道铁门。日了怎么熬下去?
恍恍惚惚好几天,无可奈何中,我又想出了个难题:算算我国的驻外使节吧!这是我仅有的一块木板,要想下沉下去,我得紧紧地抱住它。
苏联是刘晓,越南是何伟,印尼姚仲明,印度黄镇,捷克斯洛伐克仲曦东,波兰王炳南,英国代办宦乡……日复一日,居然让我记起了二十多个。
当想到“驻刚果(布)的大使”是谁时,名字到了口边,突然卡住了,肯定是姓王,王什么呢?别急,让我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这个“王什么”我再也想不起来,可他再也无法从我脑子里排除了。
……我开始掐自己,扯自己的头发,恨自己无能,感到无脸活下去。我想笑,我觉得谁也对不起,更对不起伟大领袖。……
可能是半个月过去了,我面对墙壁在想,“王……”我知道党的政策,只要现在能想起来,一切都还来得及。“革命不分先后”,想起来我就得救了,会放我出去的。我有多少年没有看见过月亮了!外边,一定是月亮正圆,月光如洗。我得赶紧把他的名字想起来……
一个哨兵拨弄观察孔上的小挡片,发出了轻微的响声。我知道他是在监视着我。他们已经观察过我无数遍了
突然,我觉得我跳出了牢房,成了门外的哨兵。我正在门外观察402—46号牢房里的7009号犯人。
我离开自己的躯壳,跳出来了。
我成了自身的旁观者,我看清自己了:
7009号是个精神病!
我已经临到他们的昨天。我已经来到自己的明天。我终于走上了他们的路。
赶紧甩开这个该死又无辜的“王大使”。我得挣脱出来。我得活下去。我不能疯。要不,真相大白,冤案澄清,对我都毫无意义了。
可我无力自拔。是呵,他到底叫王什么呢?
我不能再沉下去了。我大喊叫:放我出去!
没人理我。
我撞墙,我砸门。还是没人理我。
我脱下鞋子,用它拼命向天花板上的灯泡砸去。一次又一次,灯终于灭了。牢房里一片漆黑。
四五根手电筒光柱乱晃,门一打开,我被带到审讯室。读完几段语录后,他们对我严词训斥,也晓以利害:在这里,只准你老老实实,不准你乱说乱动!深夜破坏监规,你还想不想宽大,要不要出路!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想宽大,不要出路,我只想知道,驻刚果(布)的大使是谁?
一阵沉默,接着是一阵哄笑。杀气腾腾的审讯室里,大概还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笑声。
笑声中充满了潮弄,充满了讽刺,充满了蔑视。嘲笑也罢,蔑视也罢,它可是实实在在的人与人之间的交流!笑声中我真正看清了自己:一个耽于幻想、过分自信、因执又软弱、可恨又可悲的精神病犯人。
我完全清醒过来了,完全平静下来了。我自己也笑了。一次不成体统的审讯,把“王什么”从我脑海里赶得一干二净。信心又回来了。哼,我有十足的把握熬出头,把这戕害人的心灵的残酷折磨熬过去。
单身监禁?小莱一碟!
我终于悟出了应该成为自身的旁观者,脱离开自己的身心,最好能站得高一些,来看看自己的所作所为。凭着这个,我又安然熬过了四冬五春,直到1976年那个金黄色的、黄金般的秋天。
这不,马上就整整十年过去了。我还是经常的跳出来看看自己。它给我的好处,远不止是躲开了一场精神病。
照镜子,只能观察到自己的外表跳出来,才能看到自己的心。
看别人容易,看自己难,也要跳出来。
跳出来,成为身身的旁观者,能看清自己的得失。
跳出来,成为自身的旁观者,能变得聪明些,少干蠢事。
掩耳盗铃者,如果盗铃前也曾“跳出来”过几秒钟,中国就不会有这个典故和成语了。
那些爱讲长话做长报告的,只需跳到听众席里呆三秒钟,就会明白自己在干什么蠢事。
这些都是小事。躲开了一场精神失常的灾难,事也不大,它充其量只关系到一个人,一家人。我在想:一些负有一定责任的人,一个部门的领导人,甚或是更高的首长们,如果也能经常地“跳出来”,做为一个旁观者,看看自身,那么,咳,那该有多好啊!
我说的倒是真事。但不足为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