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领悟到孤寂

  千里明月 ·  2008-05-11 15:32  ·  38326 次点击
【作者】:GERALDMOORE
我的背突然作痛,不得不躺在潮湿的草地上。那是春季一个睛朗的日子,我走进花园,原是想看看忍冬树丛新长出来的枝叶。当时我正抓着一根树枝,轻轻地拉着,用力之小,只像揭开门前邮筒,或从冰箱里拿出一纸盒牛奶所用的那么一点气力。可是背剧痛起来,来势凶猛,直透心脾。我终于倒下来,象抽搐发作一样在地上打滚。
我背痛的毛病不是新近才有的。年经时,我从来没有顾到我的背;把一捆捆三十五公斤重的干草举起来抛到拖车上,还力图抛得比别人更高;后来在足球场上全速冲进对方的人堆里,感到一股冲击力压在脊骨上。从那时起,我便自食其果,背痛了好几次。
但这次背痛却与前不同。我仰卧在那里,就像小人国游记里的格利佛被小人紧紧地钉在地上一样。我只要缩一下手臂或大腿,背痛便会再剧烈发作,甚至连头都不能抬起,全身瘫痪。
我从躺的地方可以看见枫树的嫩枝吐出新叶,听见鸟雀求偶的歌唱。四周充满了新生机。但我除了一动也不动地躺着、观看、倾听外,再也无能为力了。我是独自一人。我妻碧芝因公出差离家三日,唯一住得比较近的邻居也已离家出门去一星期了。我完全陷于孤立无援之境。
我很快领悟到这种情况,但立即决定不去想它——至少暂时不去想它。因我最近经历过另一次孤立无援的情况,的确更难受。
那件事发生于去年十二月,刚好在圣诞节之前。当时我们正驱车赴纽约某医院探望生病的侄女,由妻碧芝开车。将抵达市区时,我从眼角看见后面车子的车头灯速迅速逼近。我回头一望,正好看见一辆车碰在我们车后箱上,立刻感觉到我们的车子脱离路面,急剧滑行。
后面的那辆车已深深插入我们车子的侧面,而我们的车则打横沿着高速公路滑去,直冲入迎面而来的行车线中。事情发生,绝非我们能阻止。后来我们的车又滑回路中央的安全岛上,终于停下来。我们两人都没有受伤。碧芝的双手仍然掌握着驾驶盘。于是我俯过身去,关掉引擎。
我走出车外,两边来去的车辆从身旁急驰而过。插入我们车子侧面的那辆车中走出一个青年,问道“你们没事吧?”
“没有,”我说。事实上我们三人都平安无恙。当我还想从这个好消息中挑剔一点毛病时,却听见他说:“心里很难过,真是非常抱歉。”
这是他唯一能够说出的真心话,但我听起来总觉得不受用,不禁忿忿地问他:“你是怎么搞的?”
“我睡着了。”他说。
我找到手电筒,在路旁不断挥动,划出一道明亮的弧形光线。但没有一辆车停下。这时我又恼了,感到一筹莫展。我们的车几乎伸入路中。没有人会看不见的。何况两辆车严重毁坏,也是显而易见。但驾车经过的人只是一闪避开,放慢速度打量一番,始终没有停车。
他们在想什么呢?至于我,我在想,假如碧芝正在流血垂死怎么办?假如那个表示抱歉的陌生青年有条腿骨插进肚皮又怎么办?要什么事情才能令他们停车呢?
半个钟头过后,我正要痛苦地重新衡量我对人类的看法时,转身看到一个人正在点烯照明灯待我奔跑到他站定的地方,他以双手各持一盏照明灯了。后来他所做的事情,正是我以为经过的百辆汽车中的人起码有一半会做的:他确定我们安全无恙之后,立即去找人帮助。
现在,我瘫痪地躺在草地上,想起了那天傍晚的情景和孤立无援的感觉。不过那次不同。那次我感到孤独。是因为没有人愿意停车。而这次的孤独,是因为根本没有人知道。我权衡得失,决定躺着不动,等到背痛消退,才爬到屋里的电话旁边。我当时想:我们会多么容易地、多么出乎意料地发现自己陷于孤独和困难中。
汽车不时在我们屋子旁边经过。我想起自己躺在潮湿的地上,一定显得多么愚蠢,便突然觉得仿佛怪难为情,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其实,一个人对于自己绝对无法控制的事情,根本不应该觉得难为情,可是人们偏有这种感觉。例如两个月前我写信给邻人艾伯,就觉得很不好意思。因为明知他快要死了,却不清楚应该对他说些什么好。我在院子里散步,或晚上坐在炉边时,总是左思右想对他说过的话,并猜测他的反应,老是感到局促不安。
艾伯六十多岁了,生气勃勃,永远好奇,由于精力充沛,所以要做的事情很多,要去的地方也很多。艾伯也有背痛的毛病,听说他到外地的医院去检查,我满以为他的背痛只是肌肉磨损或脊骨盘压扁,可是诊断的结果竟是癌症。我从另一邻人那里获得这消息,从他避开的目光看来,我知道艾伯是不会康复的了。我不由自主地把艾伯病和我们的汽车失事连在一起。他过日子,正如我们驾驶汽车那样谨慎,考虑周到,然而灾难还是袭来。
“我相信”邻人说,“你寄给艾伯一张慰问卡的话,他一定很高兴。”
我心不以为然。我和艾伯非常熟稔,单寄一张慰问卡是不够的。那看来像敷衍。应该写一封信去。
那天晚上,经三番四次起草又撕掉之后,我终于闷闷不乐地明白,我的尴尬处境正如碰撞我们车子的那年轻人一样。唯一适当的话就是“我很抱歉。”我在信中告诉艾伯说,我们想到他病得那样厉害,心里觉得惋惜万分。我还很想安慰他一番,不论这种安慰会有多么轻微的作用。不过我深知艾伯一生为人耿直,即使出自朋友的善意,他也不会接受虚假的期望。后来我记起了他很喜爱他住宅那块漂亮的草地。于是我提醒他春已来临,并告诉他,我看见了那块正在变绿的草地。
信发出后,我思量再三,所写的是否适当,甚至怀疑自己应不应该写那封信,虽然我知道那封信只是想让艾伯明白我写信的动机。同时我又怀疑,如果一封信没有提供一点希望,而只是令他想起自己病重,是不是残酷的。
等到我能够滚动爬进屋的时候,太阳已经从屋后沉下去了。我伸手抓到电话,打给一个朋友。我刚把话筒挂起,背痛又发作了。友人道格到时,我仰卧在地上。他让我尽量躺得舒适,然后召唤我们的医生。道格看见我背痛突然发作时愁眉若脸的样子,说道:“我真恨不得能帮你一点忙。”
就在这时,我领悟到一番道理,我孤立无援地躺在草地上,有点时间去思索,去推敲鸟雀、花草和人类一代一代,无穷无尽地继续生存的含意。因此独自躺在外面,并非真是那么难受。可是在高速公路上看到人们不顾而去,我就有被人遗弃之感。那又是另一种孤寂。
现在我明白了写那封信给艾伯是对的。我身为作家,煞费苦心地写得将希望与事实相称。我体会到他对这个未必会有多大兴趣。不过我亲笔写的那封信,就像公路上手持照明灯的那个人,以及道格现在替我出力一样,对他产生了同样的作用。道理很简单:那怕别人没有办法改变我们必须面临的事实,亦即我们所称的命运,只要有他们来到而且表示关心,多少也有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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