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家有男初长成

  千里明月 ·  2008-05-11 15:36  ·  26228 次点击
【作者】:陈若曦
【出处】:羊城晚报【国家】:中国
5月上旬的一天,儿子陈赓放学回来就宣布:“我决定去参加下星期五的普罗姆舞会了!”“真的吗?”我将信将疑。
在美国,这种舞会是中学六年的告别式,学校专为毕业班放假一天,比毕业典礼还隆重。到时学生一改平日套头衫牛仔裤的装束,打扮得衣冠楚楚,从晚宴开始,正式步入社交生活。普罗姆(PROM)原是“排列行进”一字简化而来,本身寓有昭告天下之意。毕业班除了申请大学,翘首企盼的便是这场舞会了。
舞会隆重,但很花费。早听朋友说,他家千金的一件晚礼服便是300块,配搭的行头还不算在内。男孩子的礼服可以租赁,但负担女伴的晚餐和入场卷,加上送女伴一朵胸花,费用也在两三百之谱。儿子没有女朋友,一直不打算参加,也不曾为此储蓄费用。他的一个男同学,为了这一晚能随挥霍,在加油站足足打了一学期工。儿子前几天刚说他这么干“不值得”,怎么忽然自己又改变初衷了呢?
“有个女同学今天来约我,”他自动解释,“愿意分摊门票和晚餐的费用。我算了一下,大概200块就够了。”
他哥哥没参加过毕业舞会,不曾有过这项开支。公平起见,我不宜会他的费用。于是我变通一下,改为送他100块,权充毕业礼物。
“另外100块,”我告诉他,“可以先给你,以后再从你的零用钱里扣回来吧。”
“不,”他很自觉,“我全部自己付。明天我就去找打工的机会。妈妈,舞会那天你能借我汽车用一晚上吗?我可以省下50块租车费。”
“怎么,你要自己开车?”我有些担心。“舞会在哪里呢?”
“舞会在旧金山东南的码头边,但是餐馆在另一个地点。我的女伴希望和她的表妹一伙凑成五对。他们决定吃意大利菜,已订了餐馆,在唐人街北边。”
听到吃饭和跳舞场地相距甚远,我不禁忧心忡忡。他拿驾驶执照才5个月,尚不曾单独开过高速公路。加上深度近视,夜间开高速公路相当危险。如果早些决定,还可以带他出门练练,现在只剩七八天了,怎么也来不及。然而,这种忧虑还不能说出来,怕有损孩子的自尊自信心。不得已,只能在金钱上牵制他了。
“好吧,”我提了一个条件,“如果找不到工作,就别去参加舞会了。”
他同意。谁知次日就捎回一张“家长批准子女工作书”,要我签字。
原来有家电脑公司要搬迁,需要搬运工,每小时五块钱,工作时间长短不准,但集中在周末三天。
“你除了割草,还不曾正式打过工。这么连干三天,”我有些犹豫,“吃得消吗?”
“我一定要试试。下午我打了电话应征,他们要我明天放学就开始工作。妈妈,我非赚钱不可。今天去买舞会门票,已经是第七百五十号——几乎所有的毕业生都参加啦!”
他坚持能吃苦,我自然鼓励孩子自力更生,便签字了。
这工打得真辛苦。
头一晚,十点半了人才回来,满脸倦容。还没吃上几口饭,已经瞌睡连连,澡也不洗便倒头睡去。次日更变本加厉,晚饭时刻来电话,说要加班,结果近午夜才放工。回家一身灰土,人也累得说不出话,比划了两下手势就躺上床。夫妇俩不但等得心焦,又气公司欺负孩子,竟被搅得生活乱了套,两夜都没睡安宁。
我算了算,这日整整工作15小时。对于17岁的孩子,实在悖情又违法。要他放弃,孩子又不肯失信于人。第三日,家长出面干涉。黄昏时,我亲自去接孩子。公司当场算帐,付了190元。
“蓝领工作很辛苦,”孩子深有体会,“但是我熬过来了,以后打工再也难不倒我。”
信心得来不易,竟是拜舞会之赐,我对毕业舞会开始有些好感。
星期一,我陪他去租礼服。头回进租衣店,没想到生意如此兴隆。店里除了附近的应届毕业生外,还有男女老少在租各种行头。租金相当贵,一套燕尾服,包括衬衫,领结和束腰,租一天要40到120元不等。儿子挑了一套黑色燕尾服,当场付了60元租金。
租皮鞋不上算,于是又陪他去买了一双黑皮鞋。
星期二,他兴冲冲地理了个时髦的发式回来。
发式使人脸孔焕然一新,也令老子刮目相看。他认真思考起儿子出席舞会的事。
“我已经被他搅得一个周末没睡好,”老头子摇头又叹气地“再也折腾不起了!年轻人跳起舞来,还不通宵达旦?他又没开高速公路的经验,万一有个闪失,自己倒楣不说,连累人家女孩子可难交待。算了,我们出钱,叫他和人搭伙坐轿车吧。”
儿子也怕开车,连忙去打听。可惜落后一步了,这一带的轿车早已被订光。
“要不,我们自己当司机吧。”我和老头商量,“把他俩送餐馆后,我们就在唐人街看一场武侠片消磨时间。”
“舞会怎么办?我们没地方可去,三更半夜在街上闲荡不成?而且,父母当司机,等于给年轻人当保姆。别说孩子觉得别扭,同学也会拿他取笑的。”
说得也是,我们更加一筹莫展了。
次日有人来寒舍做客,见我忧形于色,给出了个主意。
“你们陪他开车,先把经过的路走一遍嘛!”
全家都认为可行。于是当天晚上,我陪儿子进城去,旧金山地势高低不平,驾驶生手向来视为畏途。我很少进城,街道也不熟。舞会所在地处于四五道高架桥的夹缝里,特别难找,夜黑灯暗,竟两次误闯单行道,被对面而来的汽车按喇叭抗议。幸亏没撞见警车,自己却也吓得凉了半边脊背。
次晚是舞会前夕。儿子希望再进城练练车,可惜我有事缠身,无法奉陪。他乃似了一套养精蓄锐的方案,一一列出要办的事,制出一张作息表。
“我今晚要早早上床睡去,”他通知我,“明天别叫醒我,我不吃早饭。我准备11点吃中饭——中饭不能油腻,尽量清谈些,最好多些蔬菜水果。”
愚夫妇通力合作,第2天一早蹑手蹑足地走路。不料7点就听到他房内乒乓作响。原来他醒得比任何时候都早,闲得无聊,几年来第一次想到做早操。
运动使他胃口大开,早餐猛吃一气。清淡云云,已抛之九霄云外。饭后,他郑重宣布:“我开始洗车了!”
近年天旱,旧金山湾区缺水,厉行节约用水。儿子和我都是环境保护主义者,最忌能源浪费,已经一年不洗车。这番为了洗车,他先上街买一种流量最小的水喉。回来后又找抹布、刷子和吸尘器等,不停地跑上跑下。我关紧房门,但仍关不掉他跑楼梯的脚步声,被搅得看书也不能专心。
11点了,想到他的中餐,我连忙下楼做饭。
他刚洗好了汽车。这车自买来后,不曾洗过,这下擦洗得通体发亮,光可鉴人。
“但愿你常常参加舞会,”我说,“车子可以保养得日新日又新。”
他嘿嘿傻笑,赶着跑去洗澡了。
等他吹干了头发,已正午12点。根据作息表,他应该上床午睡,竟不想吃饭了。
“那怎么行?”我望着自己精心配方的午餐,非常不甘心。“你从来不曾睡过午觉,哪睡得着呢?牺牲了午餐,要捱到晚上8点才有东西吃,饿昏了头,开车很危险呀!”
他怕开车出呈,只好吃中饭。然而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便放下叉子。
“睡眠太重要了,我赶紧休息去!”他特地叮咛:“两点以前,我不接任何电话!”
说完,他一步一跳地奔上楼,和衣躺下,郑重其事地“休息”起来。
看他如临大敌,我感到好笑又好气。给他取名陈赓,原指望他像已故军事家的指挥若定的大将之风,没想到竟长成一个希区考克型的紧张大师来。
不久,有个女友打电话约我喝茶,要我陪她买衣服。
“改天如何?今天不巧得很,”我坦白相告,“我儿子要参加毕业舞会哩。这是他第一次请女孩子出门,差误不得。我最好守在家里,随看着些才放心。”
“一个毕业舞会竟搅得全家鸡犬不宁呀!”她咄咄称怪之余,又为自己庆幸。“我生女儿还好,到时綦候男的上门接就行了。”
幸亏我没上街,两点半了,我觉得屋里静得出奇,连忙去他房间查看。没料到他竟睡得人事不省。着实摇撼了一番才把他从梦乡拉回现状。
“不好了,我一切要晚半小时啦!”
从这刻开始,他以青蛙的跳跃步骤处理一切。
首先出门去取燕尾服。回来他自己在房间穿戴。
4点出头,他的女伴来电话。她正在美容院做头发,特地打听他整容到什么地步,希望他准6时去接她。
接电话的儿子,白衬衫挂在颈上,袖口张大嘴,下身还是内裤,狼狈得刚从澡堂钻出来似的。原来这衬衫构造复杂,袖扣特别难扣,他已挣扎了半小时,还没能征服它。
一看时间不多,我赶紧帮忙。好不容易替他紧上扣子,穿上裤子,正要围上束腰,忽见,他抱头大叫起来。
“不对,我应该先去取胸花。”
于是重新更衣。这一折腾,时间越发紧迫,我只好亲自开车陪他上街。周末的黄昏,交通最是拥挤。柏克莱的市中心,此刻车子排成长龙。我见缝插针地追赶,5点半才撞到花店对门的街口。儿子跳下来,冲锋陷阵般绕过满街汽车队,跑进店里捧来一只花盒。
回家途中,我斜睨了一眼他双手捧的盒子,不禁暗自叹气。10块钱买的竟是一朵系着两寸长缎带的小小栀子花。想到台湾的老家,以栀子花为篱笆,随可有采撷一大把,几曾如此娇贵!
为了保鲜,儿子回来先把花送进冰箱。
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诚然。两人一场奋斗后,儿子终于穿戴齐全。毛躁的小伙子竟一变而为翩翩公子,连神情都显得稳重端庄。丑小鸭在母亲眼中成了天鹅我不得不承认60块租金花得不冤枉。
女伴已来电话催问了。儿子放下话筒便匆匆奔向汽车。刚坐下,又跳出来,忘了皮夹子。等坐车子,刚发动引擎,立刻又煞住——忘了冰箱内的花。
“别动,我去拿!”
做母亲的仿效救火队员的冲刺速度,50米短跑,飞快地递上栀子花。
“慢慢开车啊!祝你好运!”
他扬扬手,脚踩油门。车子一声怒吼,浑身一阵颤栗后,这才悻悻然离去。
我长长吁口气。回头发现老头子几时已下班回来,正站在路边观望。
“陈赓怎么回事,”他很纳闷,“搞到这么晚才出门?”
“不晚不晚,”我向他保证“一切及时。”
我还告诉他,儿子人生的长征,这一刻方才开始。
一九八八年六月于柏克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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