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之乐章

  千里明月 ·  2008-05-11 15:38  ·  28132 次点击
儿子和女儿正在比赛,看谁能够把声音弄得更响:儿子开电视机看球赛;女儿开电唱机听齐普林乐队的唱片。我也坐在客厅里,含笑闭目养神。
南希大声喊:“爹,你觉得太吵吧?”
“不。”我说,连眼睛都没睁。
我那神秘的微笑使她感到困惑。“爹,可不可以告诉我,您在干什么?”她使劲的嚷。
“我在听!”我也高声回答,仍旧微笑着。
这引起罗比的注意。“听唱片,还是听球赛?”他尖声问。
“都不是!”我提高嗓子回答,始终笑容可掬。
他们两人都大感兴趣,分别关掉电视机和电唱机。“我又听到了,”我向他们解释,“只要我高兴,我可以随时一闭眼就听到。”
“听到什么?”南希追问。
“旧日的夏天音乐。往昔夏季的甜蜜歌声。”接着我开始告诉他们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仍旧记得卖冰淇淋车懒洋洋的铃声;街头儿童玩球时的呼喊;飞蛾鼓翅戏扑门灯时的突突声。我仍旧听得见手摇割草机发出的轧轧声,后院烤肉时柴薪发出的毕剥声,以及幼童首次获准烤药蜀葵时的欢呼。
夏天,铁路上的午夜班车在月色朦胧中飞驰穿过市区时,唱出哀怨的曲调:它的汽笛先是一声悠长凄凉的哀号,接着是一声短叹,然后又是一声直趋远方的长啸,最后如诉如泣地转为低沉,有似哀伤的葛许温乐曲。当时飞机很罕见,但是一旦飞临上空,可就声震屋瓦,引得行人驻足,使你也急急跑到屋外,在草场上瞻仰空中的奇迹。
夏雨洒在玻璃窗上,奏出快调滑稽歌,在车房的铅皮屋顶上表演木琴独奏;电光一闪,就恍如铜钹骤响,不禁使你暗计分秒,看看定音鼓般的隆隆雷声究竟距你多远。夏天也是寂静的季节,寂静得只有疾徐有致,一丝不苟的蟋蟀声。夏天的音乐是木棒沿栅栏敲的当啷声;是男孩把萤火虫放进广口玻璃瓶时“抓到了”的一声欢呼;是槌球互撞的卡搭声;也是行人道上劈劈啪啪的跳绳声。
夏日薄暮,你母亲虽然忙着为家里每个人都做点事,却仍能忙里偷闲,独坐在钢琴前,弹奏德彪西的“月明曲”——她仍然记得的唯一曲子。在夏天,你听见父亲在睡椅上的鼾声,每打一鼾,就把刚才他在看的体育版那面报纸吹得动一下。
在夏天,你可以听到玩“归山寨”游戏时扮“捕头”的男孩在报数,他紧闭着眼靠在树上,一五一十地数到五百。熟练的儿童数得很快,把数字念成一片。但是他们绝不欺骗,绝不漏数一数,最后高喊:“不管你有没有藏好,我要来了!”于是“捕头”跑去追寻“逃寇”,矮树丛里接着传出一阵奔跑和纠缠的声响。一阵寂静之后,顺利溜回山寨的男孩高喊“安全啦!”于是大家纷纷“安全”返寨,橡胶球鞋的奔跑声交织成一片合唱。
公园池塘里可以听到扑通扑通的声音,原来是一些做父亲的在投石子,让子女默数涟漪。聪明的孩子能用拇指绷紧一片草叶,吹出美妙的笛音。电风扇呼呼地哼唧。孩子口袋里弹珠丁当作响……
你听着这些声音,心里就想到:“这就是夏天;其它季节无非是为了夏天而存在。”
我脸上的笑容想必消失了。因为南希在问:“爸爸,怎么啦?”
“不知道,”我说,“大概是想到你们没有经历过这一切,使我心里难过。”
“但是我们自己也有夏天的音乐呀。”南希说。罗比也表示同意。我看了他们好一阵子,突然领悟到他们自然另有一套音乐。而且他们的音乐当然和我的不同。
我的是地方上的音响,他们的则是整个世界的音乐。在他们上幼儿园之前,他们已经有了通信卫星——领略过世界上的一切曲调和语言,也领略过战争、贫穷和暗杀交织的嗓音,更欣赏过海底和外太空汇成的乐音。他们的夏天音乐是不静止的。旋律就是动作:喷射引擎的尖啸,跑车换档时越来越响的咆哮,冲浪时哗啦声,以及机车粗鄙的轰隆声。
我设法透过他们的耳朵来听夏声:无线电台流行音乐节目主持人如醉如狂的评介;他们播放的狂热摇滚音乐,宛如大铁锤敲击似的噪音大混合,音响之大超过了成年人容忍的限度。然而大胆、新颖、诚实,没有无病呻吟或过分柔情蜜意的抒情歌辞。
但是他们也渴望恬静。因此他们在夏天偷偷溜到山上独坐,孤芳自赏,沉醉在静寂里,等着听向日葵绽放的声音。他们戴着爱情串珠和东印度群岛的牛铃漫步时,随着脚步响起一阵轻柔的丁当声。他们听到的比我们以前听到的更多,因为他们听得仔细。在我们早年的夏天里,我听到的只是鸟儿唱歌。现代的耳朵可以听得出是哪一种鸟在唱;现代的眼睛看得出遗存的鸣禽已经为数有限;现代的心灵可以体会到珍重这种鸟和它的歌声多么重要。
因此,亲爱的孩子,你们的夏天音乐是专属于你们的。这是你们成熟过程中那些温暖、亲切季节的纪录,是你们茁壮成长、欣欣向荣时的纪录;是生活在人间的狂想曲,充满活力和欢愉的疯狂华尔滋;也是初恋时辛酸而又甜蜜的小调,万物众生齐声欢唱的歌曲:我活着!我活着!我真高兴我活着!
无论对你们或对我来说,夹杂在那欢呼声中的,就是神奇的夏天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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