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帕克

  千里明月 ·  2008-05-11 15:40  ·  33575 次点击
【作者】:程乃珊
【出处】:新民晚报【国家】:中国

我曾写过一篇《你好,帕克!》小文,尽管那时节我早已告别了青春年华,可是当我用文字真诚、坦白地写下那个曾把我折磨得既兴奋又不安的少女梦时,自己也不禁涌起一股若有所失之感;我曾是那么纯,那么纯!在我为自己的短文安上最后一个句号时,我以为,有关帕克的梦,已经永远结束了!
这以后不久,在一次中美作家聚会上,我用英语朗诵了这篇《你好,帕克!》,这或许是我一生中唯有的一次成功的即兴表演。我清楚地感受到在座的朋友们倾听着、叹息着、应和着、与我共鸣着……真诚,是沟通心灵的最佳桥梁。散会后,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校长沙佛先生走到我跟前,他告诉我,他兄弟在好莱坞工作,因此他本人也跟格里戈里·帕克相熟。是呀,有时,世界显得真小。
“太好了,”面对帕克的朋友,我似乎一下感到我与帕克的距离缩短了。“帕克现在……怕要快五十了?”我力图揣摩着,生活中的帕克,比如,当他处在沙佛先生现在的场合,该是怎么一个形象。
“哦,他都七十多了。”
我一怔,随即也笑了。当年,那个为一睹帕克丰采而看了几十遍《百万英镑》的傻女孩,也已步入中年了。帕克怎么可能五十还不到呢?
当沙佛先生表示,一定把我对帕克的敬慕之情转达给他时,我有一种如真如幻的感觉;我是那么渺小,不过是宇宙之际一粒微小的尘埃,无数像我这样的小人物,漫无声息地生活着,然后我们的身影从这世界上飘逝了,消失了,至于我们带走了什么,那些有幸成为名人的大人物,通常是不屑一问的。
正月初一早上我下楼去取信,收到一份硕大的、沉沉的、硬梆梆的邮件,发自洛杉矶。往左上角发信人那栏一看;呵GregoryPeck!我狂喜地惊叫起来。帕克给我寄来一本有他签名题字的画册,画册里夹着一封信,其中有一句:“……听说你好容易收集到的我的剧照都在一场大灾难中丢失了,现在,我还给你……”“……我一定在不知不觉中做过一件好事,因而才有今天的幸福……”《音乐之声》那首插曲从我内心深处悄然冒起。我记起孩提时读过的那些童话,里面通常会有一位好心的蓝衣仙女,她会帮助实现你的愿望,但是,你必须是善良的……
我一定是善良的!
去年秋天,陈冲去穗拍戏,帕克又通过他自己的语言老师委托陈冲,给我捎来一幅他的八英寸生活近影。照片上的他已华发复额,他交叉起结实的双臂,自信地对着镜头,显出那特有的帕克式的微笑;一边的眉毛略略抬得比另一边高,那牵起的半边嘴角边,在脸颊一侧漾起几道长弧形的笑纹,嘴角边凝着幽然、信心和意志,他在与衰老作斗争,他是胜利者。我最近看了他主演的《麦克阿瑟将军》,就是在他六十多岁那年拍的,他的体魄依然矫健,硬朗,英姿勃勃,听说,他将出演林肯总统。
“我自小爱做梦,”我在给他的信中写道:“那位蓝衣仙女似乎很宠爱我,使我的梦不断得以付实,现在,我再次梦想,希望有一天,我能与你面对面交谈……”

当今年春天我得知将应邀访美时,我就知道,这个梦马上可以实现了!我不曾预料到,这会牵动那么多善良人的心!那么多与我不甚相熟的人,只要读过我的《你好,帕克!》的,都为我高兴,快乐!美领事馆的领事李柏思夫妇,热心向美方转达了我这一心愿,一位没见过面的画家,替我精绘了一只有帕克头像的瓷盆,让我赠给帕克。临行前,妈妈和她的朋友们在我耳边轻轻说:“替我们问候帕克,我们年轻时都喜欢他!”
我很幸运,因为我是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出访的国宾,这自然也促使各界各方,尽力为我争取和安排了这次会面。我衷心感谢那么多善良的、为我奔波的人们,他们那么能理解人和人的感情,那么善于捕捉生活中的美,而且如此热忱地维护她、发扬她。
去会见帕克的前夜,我辗转不能成眠;我有过幸福的黄金色的童年,正当斑斓绚丽的青春向我呼唤时,1966年一场恶浪,卷走了这一切,包括我那个珍贵的梦!一本日记使我的隐私被公布于众,让人嘲笑、羞弄!他们当着我的面把我好容易觅来的帕克的像片撕毁、烧掉!
岂料二十年之后的今天,我重新获得了我想要的一切,又可以重新幻想,重新希望!我这才明白,我为什么会如此兴奋,不能成眠。我将要去见的,不仅仅是帕克本人,而是一个,我曾视为可望而不可及,但现在终于让我抵达的高度!

“Hello,Nancy!”在帕克的客厅里,他老朋友般向我张开双手,比我想象中还要高,还要帅,脸上显出那个我早已十分熟悉的微笑。呵,我的梦,我的梦!
我张了下嘴,什么也说不出,眼泪却淌了下来。他张开温暖的双臂,给了我一个父亲式的拥抱。我的手指轻轻划一下他那深色的上装,为的是清楚地感受一下,指尖触过毛糙的羊毛面料的感觉,以便证实,这不是梦。
“你曾否料到,我已不再年轻了?”他诙谐地问。
如果说,白发和皱纹就是衰老的标记,他确实比我想象中的老,但就他的光彩和魅力,则比我想象中还要充实和强烈。
面对这位第一次见面的世界明星,我一点不感到拘束和不安。我呷着香喷喷的红茶,吃着浇着蜂蜜的饼干,听他娓娓讲着童年的故事。他自幼喜欢狗,狗天天伴他上学,然后,狗似乎识钟点的,总是准时在他放学时到校门口去等他。……他曾就读于陆军士官学校,怪不得他身上总有一股英武之气,且能出神入化地扮演各种军人。
他问我看过他哪些片子,回答的数目少得可怜。他告诉我,他最喜欢他的《罗马的假日》,遗憾得很,我没看过。他还告诉我,他到过中国,登过长城,当时,廖承志先生还设宴招待过他。
“那时没来上海?”
“没有,对不起,那时还没有《你好,帕克》呢。这次回去,你准备写什么呢?”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谢谢你,帕克!》”
“哦,不是《别了,帕克!》”
我们都哈哈笑了起来。
然后,他牵着我的手,带我参观他的游泳池、网球场、兰花棚……“为了不至于老得太快!”他轻松地说。他以必胜和积极的态度,接受这场严峻的人生挑战。所以他的艺术生命还是如此年轻和充满活力,1977年以后他六十已出头了,还能成功地扮演一位久经沙场的将军麦克阿瑟和《海狼》里那位退伍军人。
重新回到客厅时,他指着一尊尚没完工的他自己的塑像,骄傲地介绍着:“我夫人的杰作。”随后拿起一个镜框,里面分别放着他和妻子年轻时的单人头像。“就是这一年我们相识的,我们已共同生活了三十几年了!”那两个年轻的头像亲昵地依偎在一起,比一般的双人合影照似乎更含蓄,更意味隽永。
“我女儿雪茜利亚,很漂亮是不是?”他又举起另一架镜框颇得意地说:“她也是个演员,是舞台演员。”
她确实漂亮!
“你肯定最宠她。”
“我承认。”他坦白地说。
他打开那本贵宾留言本要我签名题字,我写上《温柔的爱》里那句歌词:哦,我的梦完美了!
当我拿出我准备的礼物,一个绘有他头像的瓷盆时,他十分高兴地说,他还没有一个画在瓷盆上的头像,但是随后,他又指着盆子上的自己说:别喜欢他,他是个坏男人!原来,我挑选的那头像,正是《太阳喋血记》里的那个牛仔。
他一直把我送到车上,替我打开车门,那动作就像我早在他的电影里所见到的一样温文尔雅。他真是一位典型的绅士!
“再到中国来,到上海来。”我对他说。
“一定来。”
“一言为定呀!”
“一言为定。”
就差没有勾指头了。
车子缓缓启动了,我望着帕克慢慢往回走的背影,感到从此,他不再是一团令人捉摸不定的梦,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帕克,一位优秀的世界级演员,一个平易近人,富有人情味的长者和朋友,一个慈爱的父亲、多情的丈夫,自然,一位富有吸引力的男子汉!
他又转过身向我挥挥手。
“谢谢你,帕克!”我在心里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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