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们,介绍人!

  千里明月 ·  2008-05-11 15:41  ·  23812 次点击
【作者】:刘炳善
【出处】:随笔【国家】:中国
结婚4年矣。从此,结束了那一块冷馒头、一只干烧饼加上一杯白开水当作一顿饭,脏衣服、破袜子统统扔到床底下的老光棍儿生涯。如今,不但家中井然有序,夫妻“相敬如宾”,而且添了一个小宝宝,还是我最喜欢的小女孩——当然,小男孩也一样可爱。但我更喜欢小女孩,因为我怕小男孩长大了会闹腾得叫我受不了。
生活的小舟停泊在平静的港湾。一个人独坐的时候,心里常常念叨着一句话:谢谢你们,介绍人!
我所要感谢的介绍人是介绍我的妻子跟我认识的人?非也。我跟我爱人的婚姻——用我那可敬的老岳父笑骂我们的话来说——完全是“瞎猫抓住死老鼠”,自己碰在一起的。我在这里所要感谢的,乃是在此以前,当我长期身处逆境之中,那些“知其不可而为之”,而且简直可以说是“前仆后继”地帮我介绍对象的人们。
“早岁那知世事艰?”小时候受外国文学的“毒害”太深,脑子里灌满了一大堆“罗密欧和朱丽叶”、阳台会、小夜曲、花园里的密约、甚至“一路跑”(即私奔)——总之,灌满了浪漫的传奇故事或者传奇式的浪漫想头,对于恋爱婚姻还要靠人说媒介绍,一律嗤之以鼻。解放前,我在外地上中学,我的母亲曾经口授给我那做小学生的妹妹,对我下了一道“慈谕”:命我回家,给我“说媳妇”。我回信对母亲大大挖苦一顿,断然拒绝——我的婚姻绝不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是落后,那是倒退,那是对“五四”的背叛,那是对我人格的侮辱!后来,我上了大学,这种信念更为坚定。现在看看那时候的照片,略带卷曲的黑发覆盖在高高的额头上,眉宇之间带着点儿稚气和英气,公平地说,长得不算丑。那时候,好心肠的师母或高年级的老大姐,不断提出要给我介绍女朋友。尽管被介绍的也都是我们系里低年级的善良无辜的女孩儿,但我一听“介绍”两个字,就讨厌,所以统统谢绝了。顺便说一句:那时候,在我脑子里只有“爱情”这个热烈美好的概念,而“结婚”对我来说,还是一个非常遥远而模糊的影子。
青年时代在好梦中过去了。然后,解放——出了校门——参加工作,但是学生气不褪。不消几年,充满幻想的脑袋就受到现实的敲打。1957年,自己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之下跌入了陷阱。当时自己的感觉:开始受批判的时候,自认为是受到母亲责骂的儿子;到真正被划上“右派”的时候,则觉得自己是被赵匡胤错斩的郑恩。幸亏那时还年轻,30岁不到,不怕劳动,不怕改造,干活真卖力气,心地也纯洁无瑕。有一两位姑娘暗地对我表示同情,跟我接近,我很自觉地回避了,不愿连累人家。当时高悬在心中的只有两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摘帽”。
施耐庵在《水浒·序》里说:“男过30未娶则不应更娶”。1962年被摘帽,首先面临的就是这么一个问题。5年的改造使我的头脑明白了一点:如果自己还想结婚,就不能墨守外国小说里的框框,走“认识——交往——发生好感——有了感情——谈恋爱——定关系——订婚——结婚”这么一条漫长曲折的道路,而必须“用夏变夷”,走多数中国人习惯的“介绍——谈对象——结婚”这条简便易行的道路。
于是,我就站在婚姻介绍的天平盘子里,任人称量。
六十年代初,我30出头。拿今天的话说,那时候我算个“大龄青年”——大则大矣,年尚轻也,何况还是一个大学生,找个“老婆”岂有难哉?我这样想,别人也这样想。热心的同志纷纷登门了。
第一个介绍人是一位演员,而且是一位很“红”的演员——她在台上演红娘,在台下也乐于当“红娘”。我过去爱看戏,偶尔写写剧评,认识了他们两口子(她丈夫是导演),算是老朋友。我摘帽后,她立刻帮我找对象。她为我介绍了一位青年演员——那是她学艺时的师妹,至于人才长相嘛——她武断地说——“你就不用挑啦!”一天下午,她刚排完戏,兴冲冲来到我们单位,给对方挂电话。她一手按那部老式电话机,另一手使劲地摇,“呱呱呱呱”摇了一遍又一遍,没有打通。她拿出小手绢擦擦汗,命令我:“过来,给我打通电话!”我也“呱呱呱呱”摇电话机,打通了。她和对方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地点。
见面了。那位演员的“条件”真是“不用挑”。介绍人还转达了她的回答:“愿意考虑。”介绍人也很乐观,夸口说:“作为师姐,能当她一多半家儿!”
“这倒比张君瑞省事!”我想。
可是,事情并不那么美妙。时间一天、两天、一周、两周过去——再没有下文。我登门去找介绍人。演员不好意思地说:人家原来愿意谈,可是听说你“犯过错误”,就不谈了。还埋怨她说:“姐,你给我介绍个这样的人,还不如不介绍哩!”
我愚蠢地问道:“我不是已经摘帽了吗?”因为,在宣布对我“摘帽”的大会上,领导明明讲过:“以后就一视同仁了。”
演员脸一红,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
类似的经历还有几次,都是这样先喜后忧,不了了之。
一位基层女干部(女同志当中的热心人特别多)见我“傻得不透气儿”,就对我把话挑明。她说:一位领导干部向她亮了底:所谓“摘帽右派”,意思就是说这个人虽然摘掉了右派帽子,仍然属于“内专对象”一有运动,还要“掂出来”——“咱们不外气,这话我才对你说。你想想,这么厉害,谁敢跟你结婚?”
不过,也有人不知道害怕。在经济困难那个时期,有一些家境不好、文化不高的姑娘不怎么顾虑我的“摘帽右派”问题。但是,遇到这种情况,问题又出在我身上了——知识分子即使倒霉了,“落魄”了,一旦处境稍有好转,由于“食洋不化”或者“食古不化”而留在头脑里的“混帐话”仍然要飘浮起来;尽管在现实的铜墙铁壁上碰得头破血流,“本本主义”还是难以彻底改掉,内心深处还在想着“郎才女貌”、“志同道合”、“共同语言”等等。结果,就像另一位介绍人替我总结的:“你愿意,人家不愿意;人家愿意,你又不愿意!”
摘帽后三四年平静的年月就在这“愿意”、“不愿意”的交错中过去了。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我果然立即被“掂出来”,头上被扣上的帽子一顶比一顶可怕。这几年的处境使我非常怀念1957年那“和风细雨”的批斗。
然而,在连年的急风暴雨之中,喜事的光芒也曾在我面前一闪。
1968年冬,我正在“清队学习班”里写着自己的“罪行交代材料”。一天傍晚,红卫兵通知我:有人找。我以为是“外调”。跟他到办公室一看:原来是我过去认识的一位在街上摆茶摊的老太太,在她身边还跟着一个年轻媳妇。这位老太太是城市贫民,所以她敢在那种时候“如入无人之境”地直闯“白虎堂”!
老太太给我说媒来了。她说:这个媳妇“过门”以后一直受气,被她男人“打神经”了,刚离了婚,求她给她找个人家。她马上想起了我。老太太说:“你们俩怪般配!你一个月50来块钱,两人也够花!”
我看看那个年轻女人,她头发散乱,脸色黄瘦,眼神绝望无助,一副典型的“挨打受气小媳妇”的形象,跟我倒真“般配”。可是——
我对老太太说:“你看,我还受着审查……”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嘛!”
老太太顺口给我讲讲政策——这大概是红卫兵预先教她说的。但她又赶快对我进行前途教育:“犯错误改了,就是好同志!”——老太太好心好意,还把我当“同志”。
我不知该说什么。
可是,站在旁边的小媳妇发言了。看来,尽管老太太说她被“打神经”了,她在关键问题上一点也不“神经”。她抬起头瞅了我一眼,很清醒地向老太太提出抗议:“他怎么那么老呀?”
老太太大概对她隐瞒了我的年龄,听了这话,猛然一愣。
小媳妇说完那句话,就把身子背转过去。停了一刻,她低着头慢慢走了。老太太也跟她走了。
我摸摸自己的脸——胡子两个月没有刮,厚得像一片片的毛毡。我忘了自己什么时候已经过了40岁!
从1966年到1971年,就这样在不停的批斗和“审查”中度过。
奇怪的是,生活一安定下来,就有人从四面八方把温暖的关怀送到我身边来。
一位老画家在农场慨然答应给我帮忙,甚至连对象都选好了——可惜,我们回城,正碰上春节,他一高兴,喝了一杯酒,突然中风去世。
一位退休的戏曲演员,身患重病,叫我到她家,把她的亲戚(一位回乡女知青)介绍给我。因为我“成份不对”(这在农村是最关紧的问题),没有谈成。不久,这位演员也病故了。
一位园艺工人介绍我认识一位上过大学的技术员。她很坦率地告诉我:“你划过右派。我又心软。要跟你谈,很可能就会同情你。可是一同情你,连我也掉进去了!——”掉进去”当然可怕。
我的婚姻太不顺利了。一位老先生给我介绍对象时,叫我写个”简历“,还特别嘱咐我“一定要用带红道道的纸”,好取个吉利。可是“带红道道的纸”也帮不了我的忙。
还有人动员我算一卦。我说:“自断此生休问天!唯物主义,不信命运!”可是我心里也嘀咕,“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是耶非耶?”——这是司马迁的话。
在这里,我不能不提到一位有古侠客之风的介绍人。他是一位锅炉工,生得浓眉大眼,五大三粗,好一条虎彪彪、黑凛凛的汉子!简直是从《水浒传》里走出的人物。一天,他闯进了我的斗室。他那横冲直闯惯了的粗壮身体,进入我这间狭窄的小屋里显得很受拘束;他那大声喊叫惯了的高嗓门,在我们这个大家屏声息气的“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显得太肆无忌惮。他来,是受人之托,要为我介绍一位离婚的女同志,先来“相亲”的。可是,跟我谈了一阵儿,他主意改变了,提出来干脆把他自己的妹妹介绍给我。他说:“按规矩,不兴这样。我看你是老实人,咱就不管那一套!”
他的妹妹——一位20多岁的姑娘,脾气跟她哥哥一样热情豪爽——也和我见了面。她哥哥把我的“条件”都向她交了底。她愿意和我见面。我们在一起谈得很好。我想这一回大概可以“谢天谢地”了吧?不料,有一天见面,她哭了。问她,不肯说。第二天,她哥哥来,气愤地告诉我:“你们单位的人对你不说一句好话!”原来,当这个姑娘为了想“明确关系”,高高兴兴到我们单位进行一次最后的了解,听到的评语是:“右派!神经病!”——刚刚产生好感的萌芽被野蛮地摧毁了。
我不可能把所有的介绍人都一一写出来,因为在那20年间,向我伸出援助之手的人太多了。不过,有一点是共同的:他们的好心都落了空。这一大半怪当时那种政治环境,一小半也怪我自己,因为在婚姻问题上我对自己要求的还勉强得不够。我觉得:人自然必须从少年时代的好梦中走出来,但是,人毕竟是一个人,总不能像“一头公牛加一头母牛”那样配合。因此,我的光棍儿生活就一直拖到50岁以后。
三中全会以后,我的“右派”问题改正了。这时候,我本来应该马上结婚的。但我想抢回一点儿工作时间。我拼了命写出我的第一本书,直到1983年,当我57岁时,我才像一个正常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那样结了婚。这时,我发现:结婚其实很简单。过去那样复杂的过程,本来是可以避免的。
现在,那些在我逆境之中帮助过我的人,有的已经不在人世了,有的仍然健在,但年纪也不小了。我永远怀念他们,感激他们。他们的面影一个一个重新出现在我的眼前,渐渐地,他们形成一座高大而亲切的群像——我猛然醒悟,这不就是我们正直善良的人民吗?我们的人民是多么好啊!当一个微不足道的知识分子陷入困境时,他们毫无自私自利之心,一个接一个伸出手来拉他,尽自己的一切力量扶持他能够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想起他们,我感到自己欠着人民太多的债。这个债恐怕今生今世是还不清了。写此小文,只是为了向上边提到的和没有提到的、故世的和健在的一切关怀、帮助过我的人们,总的说一句:
谢谢你们啊,介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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