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鞋匠

  千里明月 ·  2008-05-11 21:23  ·  21150 次点击
【作者】:张玉珏
【出处】:《济南日报》【国家】:中国
结婚后,虽说离开了居住近20年的大杂院,住上了单位的宿舍楼,地方大了,条件好了,却总忘不了大杂院,隔上半月十天,就要回去看看,那里有我的父母,有熟悉的邻居,也有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
前几天,我回到大杂院,老觉得少点什么,家里人告诉说,哑巴搬走了,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院子里那熟悉的哑巴修鞋用的小车不见了。
那是上中学时,院里搬来一户人家,一男一女,年纪都已不小。男的40岁左右,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睛,他比比划划,人们才知道他是哑巴。女的虽眉清目秀,却表情呆呆的,也不言语。哑巴的东西极简单,只有带轮子的既像小车又像箱子的一个东西引起人们注意,后来才知道那是哑巴修鞋用的。哑巴见院里人帮他搬东西,高兴地咧开嘴笑,眼睛眯成一条缝。
哑巴修鞋出摊,固定在出街口往东拐一座大楼的墙根处。哑巴出摊很准时。只要哑巴一出摊,小车轮辗在水泥路面上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音立刻送进人们的耳鼓,以至于后来大杂
院里上早班的人再不用为早晨起不来发愁。哑巴弓腰弯背,一条旧绳子一头系在小车前梁上,一头搭在肩上,绳子深深嵌进肉中。小车上坐着那个女人,手里提一旧兜,眼直直的毫无表情,口水沿嘴角流下来。
出摊了,哑巴将“吃饭”的家伙摆出来,抻一条旧围裙扑盖在膝头,低下头补着头天未完的活。那女人呆坐一旁,很专心地看哑巴补鞋。至于哑巴姓什么,和那个女人什么关系,哑巴不会说,别人自然无从知道。哑巴修鞋手艺极好,一只只该进垃圾箱的旧鞋,经他手一摆弄又如新的一般;而且只要是院里人找他修鞋,哑巴一律分文不收。几个月过去了,哑巴出摊修鞋、收摊归家,没有谁特别注意他。可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成了街上的重大新闻。
星期天的早晨,人们的耳鼓中又传来了小车的嘎吱声,照例是哑巴拉着那个女人上街出摊。刚出院门口,女人忽然跳下车来,冲着哑巴大喊大叫。哑巴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慌、焦灼,
冲女人直打手势,谁知女人愈加闹得厉害,索性把破兜一扔,把小车掀翻了。院里的人们听见动静,急忙跑出来,几个年轻妇女将女人抱住,有人回家拿来了毛巾。哑巴挤进人群,要扶起女人,猛然间,她抬手朝哑巴脖子抓去,顿时,血渗了出来。哑巴急得不行,抡起胳膊朝女人打去,人们惊呼着,眼看拳头要落到女人身上,却软绵绵落了下来。哑巴抓住女人的肩,眼睛定定看着她,目光中有焦虑、期待。渐渐地,她不动了,咕咚一下倒在地上。哑巴随即轻轻抱起她哭了。太阳升起来了,火一般晒着,风都变热了,满街上的人散去了,而哑巴和那个女人却给人们留下了一个谜。
后来,我便出来上学了,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到大杂院,才能见到哑巴。有一年寒假,我回到家,一连几天都没有听到哑巴那熟悉的小车声。晚饭后邻居串门,我才陆陆续续知道了哑巴和那个女人的一些事情。
原来,哑巴与她非亲非故。哑巴自小是个孤儿。3岁上没了爹,5岁上没了娘,哑巴是靠着同院的叔叔、大爷、大娘、大婶的周济长大的,早早饱尝了人间的世态炎凉。那个女人是一个印尼华侨的女儿,大学毕业后,为参加新中国的建设,毅然离开亲人,离开舒适的环境,回到祖国的怀抱,成了一名中学教师。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夫妻俩因有海外关系被打入牛棚,丈夫不堪忍受折磨自杀了。她大脑受了刺激,成了疯疯颠颠的样子,无人照料。哑巴当时正好和她住邻居,便不顾别人的白眼,照料起她的生活。天冷了,女人病犯了,哑巴为她求医买药,没有出摊修鞋。
原来如此,我心中顿时对哑巴多了一层敬重。我来到哑巴的门前,几缕暗黄色的光线从门缝中透出来。哑巴的那辆小车静静地卧在院中。走进屋里,哑巴正脸朝里蹲在火炉边。不知炉子上煮的什么,冒着热气。我轻轻拍了哑巴一下,他先一愣,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马上又变成了喜悦,高兴地将我抱住。哑巴端过炉子上的小锅,里面是橙黄橙黄的小米粥,走到床前。那个女人睡着了,哑巴唤醒她,小心扶她半坐起来,一勺一勺喂她小米粥。我意外地发现,哑巴的目光是那样的宁静、明亮、柔和,对待女人就像对待初生的婴儿。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以后的事了,只记得我和哑巴默默地坐着,无声地望着;只记得我出门时一下子碰到那辆小车上。
女人的病终于越来越重了,等到暑假时,她已病得不成样子。哑巴更瘦了,腰也比以前更弯了,他出摊的次数少了,时间短了。有一天,哑巴跑来拍我的窗户。他屋里已挤满邻居们,那女人不行了。我出去找了一辆地排车,大家将她送到医院。住院需要押金300元,医生比划着告诉哑巴。不一会,哑巴气喘吁吁地回来,手里多了一个布包,摊在桌上,里面尽是一角、二角的毛票和成分的硬币,哑巴对医生指指钱又指指她,眼中流露出一种强烈的乞求。
她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病房里格外安静,生命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一切一切的抢救措施都未能阻挡住死亡的到来。她又一次缓缓地睁开眼睛,目光从床前守护她的邻居们脸上扫过。她的目光落到哑巴脸上时,便不再离开,反而变得明亮起来,像一团火在燃烧。这是一个正常人的眼光,是对生的眷恋。哑巴的眼睛早已泪水汪汪,他深情地望着女人,眼里充满了期待、惋惜、悔恨、忧伤。时间似乎在这里凝固了。然而,仅仅是一瞬间,女人的目光又暗淡下去,最后终于缓缓地闭上了双眼。邻居们都分明看见最后她嘴角上竟浮现出一丝微笑。哑巴终于抑制不住地号啕大哭起来。
历史是公正的。春秋几度,女人单位上派人找到了哑巴,告诉他女人平反昭雪的消息,并发给哑巴一笔数目不小的救济金,一来感谢他十几年来对女人的照料,二来也补贴一下哑巴的生活,但哑巴又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她的兄弟也从国外来到大杂院,为表达他们一家对哑巴的感激,执意要哑巴去国外度过余生,哑巴不去。要给他一笔钱,也让哑巴谢绝了。
邻居们告诉我,前不久,哑巴的一个亲戚来把哑巴接走了。临行前,哑巴在院里挨家挨户地转了转,他的亲戚感谢院里的邻居这些年来对哑巴的照顾,哑巴年纪大了,生活上多有不便,想接他回农村。大家这才想起哑巴的许多好处,七嘴八舌地商量买点东西送给哑巴。哪知第二天一早,人们发现哑巴家铁将军把门,哑巴的小车也不见了。人们后悔不迭,唉,这个哑巴。
哑巴走了,我竟没能和他道个别,心中很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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